广播剧

春山

整理改编自小说《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何大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

主角:旁白(54%)王维(22%)裴迪(14%)方丈(4%)

配角:书童陈右丞祖六老厨子哥舒翰大户武师钱起夫人皇帝客商甲乙放羊娃甲乙瓜农 (有共计6%)

注:括号内为台词比例,全文42千字

年表

公元七〇一年 王维、李白出生。

公元七一二年 杜甫出生。

是年后 开启“开元——天宝”四十余年之盛世。

公元七五五年 安史之乱爆发,盛世破灭。

公元七五六年 杨贵妃被缢死于马嵬坡。

公元七六一年 王维病逝于辋川,享年六十一岁。

公元七六二年 唐玄宗病逝于长安,享年七十八岁。李白病逝于当涂,享年六十二岁。

公元七七〇年 杜甫病逝于耒阳舟中,享年五十九岁。

第一章 去访吕逸人

途中小坐

能看见长安城的东南角了。他们下来歇会儿。王维下马车,裴迪下马。

路边刚好有一棵松。如果从终南山望过来,正好写成:

山下孤烟远村,

天边独树高原。

然而还没有孤烟。早饭才过一个时辰,太阳亮堂刺眼。农人都在田里春耕。有几声鸟叫,到处都安静得很。

松树投下一朵影子。王维坐在影中,裴迪坐在影外,中间摆了些吃的、喝的。裴迪怀里抱了只猧儿,长一尺,尖嘴、细白毛,是高昌传来的小白狗。

王维喝水,裴迪喝酒。几步外,车夫在刷洗马鬃。

王维:你咋喝那么少?

裴迪:过会儿要见吕逸人,醉了不好。

王维:我还是喜欢你喝醉的样子,高蹈狂歌……那时候,你还是个少年。

裴迪:那时候,你是该做父亲的年龄了,可你却不像。如今是做祖父的年龄了……可惜,你没做过父亲,也就做不成祖父了。

王维:……

裴迪:你的诗文,我快要整理完毕了……写了一辈子,实在不算少,但也没我想象的多。刚才坐在马背上打盹,我还在想,你是从未写过父亲呢?还是我没看到?

王维:我不记得他了。他死,我四五岁。

裴迪:思念也是可以写的罢?

王维:思念……莫过于用心思念了。

裴迪:你是应该有一个儿子的。

裴迪挤挤眼,挤出一个怪笑。

王维:(漠然一笑,算是回应)我妻子,她死了嘛。

裴迪:那年你是三十岁,还可以再娶啊。

王维:我怕我随时都会死,儿子又成了我。

裴迪:设想过没有,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王维:你应该想想,如果我父亲还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裴迪:嚯!有意思。说说看,父亲健在的王右丞该是什么样子呢?

一只鸟嗖地飞过去。快得只剩下声音、强光,却没有鸟的影子。

王维:走罢,时辰不早了。

裴迪跨上了马。

裴迪:(嘿嘿笑了)我替你整理的文稿,今后会叫作《王右丞文集》罢?

王维:按常例,是这么叫的。

裴迪:右丞?屁大的官……咋配得上那些诗!

王维:看看,你还是喝醉了。

这是唐肃宗上元二年的二月,西历七六一年,王维虚龄六十一岁。白猧儿汪汪叫了几声。半年后,王维给裴迪写了一首诗。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东市

吕逸人住城东新昌里。从延兴门入城,右手是青龙寺。穿寺而过,出了后门,抬眼就能看见吕家的两棵大松树。

然而,王维却弃延兴门,选了春明门。这就要向北多走会儿:隔着城墙,刚好迈过四个坊。

王维:顺路看看东市罢,难得天气好。

裴迪:看就看罢。不过,不是顺路,是绕路。

王维:……

裴迪:我晓得你想说什么。

王维:什么?

裴迪:不是顺路,但是顺道。

王维:(笑笑,摇头)不是。

东市又叫柳市,挤满了商铺和酒肆。安史之乱已经七年,战争还没有结束,长安城却已喘过气来,再度热闹了。红发绿眼的胡姬,抱了琵琶、酒罐子,在人群中乱窜。户户门前都有一棵粗挺的柳树,拴着披鞍的马、驴,它们毛色纯亮,闲闲地嚼着麦草或是苜蓿。

八百棵柳树发出嫩芽的味道,吸入鼻子,是好闻的。

然而,街角的一家老酒馆,新拆了,留下鲜明的废墟和杂草。王维指给裴迪看。

王维:可惜啥也没有了……我就是在这儿把你捡到的。

裴迪:(不耐烦)啥也记不得了,十九年了,何况我醉得快死了……这些老话,说了多少遍了呢?

王维:那个秋天,一直在下雨。

裴迪:雨,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李白应诏进了长安。每座酒楼都有他的影子,我跑遍每座酒楼去找他,还是没找到。我想做一个诗人。

王维:长安城里诗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个。

裴迪:醋意还没消完啊?说白了,我不是想要做诗人,是想成为他。

王维:……

裴迪:我没有找到他,我先做了酒中仙。

王维:你醉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裴迪:你家里样样都好,就是缺一样——酒。

王维: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裴迪:那时候,人们常议论,你和他,谁的诗写得更好些。

王维:这个议论,今天也还没有完。你觉得呢?

裴迪:我说他好,你不高兴。我说你好,又违心了。

王维:还是他好,是不是?

裴迪: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语。

王维:……

裴迪: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诗名,却至今没有见上一面,想想,还是有点遗憾罢。

王维:遗憾什么?见了面才遗憾。

裴迪:遗憾什么呢?

王维:(把话岔开)走罢,别错过了吕逸人。

吕家门前

东昌里在柳市的南头,宅院一间挨着一间,粗粗一看,都差不多。不过,吕宅却是一眼挑得出来的:两扇门关着,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也是关着的。

裴迪敲敲门,门不应。又拍门,依然不应。

裴迪:(扯开嗓子喊)喂!

王维:别闹了。

院内传出哗哗的水声。一条明渠贯穿了新昌里,穿家过户地流淌着。两人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王维:多好听的声音啊……是终南山的雪水。

裴迪:又来了……跟终南山有×关系。

王维脸红了一下,想说什么,小门却吱呀开了。探出一个书童的圆脑袋。

书童:主人出去了,刚刚小半盏茶工夫不到。

裴迪:(哼了一声)去哪儿了呢?

书童:东市。

裴迪:东市?

书童:又叫柳市。

裴迪:柳市!(烦躁起来)他不是成天关门写书么?

书童:(老气横秋地笑了笑)就是打摆子,也得歇口气是不是?

书童他把头缩回去,小门吱呀关上了。王维拍拍裴迪的背,把他的火气拍下去。

他们退到街对面。从这儿看过去,吕家引人注目的不是院门,而是蹿出院墙的两棵松。好高的松,直指青天,衬上远远的终南山,它俩仿佛还在不停地长高。然而,其实很老了,树皮坚硬、虬结,有龙鳞般的威仪。可以想见,树下的主人,有着如何的风逸。

裴迪:可惜错过了。

王维:可惜什么,(笑了一笑)错过了好些。

裴迪:他真的坐在那儿,写了一辈子?

王维:快一辈子了……不是还没死嘛,就像我。

裴迪:写些什么呢?

王维:替圣贤作注释,替注释作注疏……挑点缺漏,改几个错别字,再解释几句话。

裴迪:能传之后世么?

王维:自然是不能。老夫子学问,也就是老好人学问……世上最不缺的就数这个了。

裴迪:李白说‘我志在删述’,你却说他是能够一直流传的。

王维:李白是装傻,吕逸人是真傻。

裴迪:吕逸人傻?

王维:是傻,也许也不是很傻,有时候心里是明白的,却也不自己去点透。

裴迪:真傻,骨子里也还是装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

王维:哄哄自己罢,求个心安。

裴迪:岂不是白忙活一辈子?你也没劝劝他。

王维摇头,又点头,笑眯眯拈着一小茎胡子。

王维:我们回去罢。

回去的路上王维作了一首诗。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陈右丞来访

他们在长安城住下来,没有急于回辋川。

王维五十五岁时,在门下省做给事中,五品,官不算大,但身处中枢,是个要职。不过,给事中有一大堆,不缺他一个。他清瘦、体弱,常在半赋闲,一年倒有六七个月都住在辋川别墅里。安禄山造反时,他恰好在署中轮值。皇帝裹着杨贵妃跑了,他慢了几步,被抓了起来。安禄山不识字,却很赏识王维的诗,就逼他又做了伪给事中。

五十七岁,唐军收复长安,王维因为任伪职,又被抓了起来,等着砍头或流放。后来,皇帝把他赦免了,仍做给事中。原因呢,还是他的诗:很大的诗名和一首恰到好处的诗。

去年,六十岁初夏,他转为尚书右丞,正四品下,升了一级,却更无须做多少事情了。他在辋川新开了三亩田,预计种两亩麦子、一亩黑豆,用来酿酒。他茹素,但客人要喝酒,而裴迪以酒解渴,酒是不厌多的。又修葺了母亲坟地,洗碑、剪草,还用手杖在坟边画了一个圈,告诉裴迪:

王维:我死了,就葬在这儿。

裴迪:(笑)你咋会死?活成山精了。

他倒活不成山精。住在长安城,夜晚听到刮大风,就担心山里的豆棚是不是吹翻了。在山里住久了,又想回城看一看,譬如,去跟吕逸人喝杯茶。

吕逸人不在,这也没什么。

王维城里的住宅颇有几处,陆续捐给了寺庙做庙产,只留了个最小的。说小,也有前庭后院,桂树、波斯菊,石缸里养着莲和鱼。会客也是合适的。

明晨,裴迪刨了几口早饭,就出门会朋友,去新丰市一带放鹰、打猎。

照例又有客人来访。是从前的尚书右丞,陈右丞七十好几了,颤巍巍的,一手拄杖,一手被孙儿搀着。王维请客人喝茶,自己喝水、清谈。

自然会谈到王维的诗。陈右丞说起三年前他那首《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陈右丞: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陈右丞(称赞):多少人写早朝,都没有这么尊严、华贵,这才配得上盛唐啊。

王维:惭愧,贾舍人这首早朝诗,岑参、杜甫也是和了的啊。比如杜甫这句很妙:宫殿风微燕雀高。

陈右丞:(呵呵笑,像是呛了水。)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他看不见,偏只听见麻雀叫……就这两个字,见出一辈子的穷人命。

王维:(笑笑,不附和,也无异议。)

应陈右丞的请求,王维为他画了一幅小画。画在蜀锦上,少有的用了秾丽斑斓的色彩。这让陈右丞相当惊喜。画成之后,他却又有了些疑惑:王维画的,是一条鱼的尾巴。

这是什么意思呢?陈右丞想问,但终于没有问。他知道,王维不喜欢穷根究底,即便回答了,答案也不在其中。

无梁殿

陈右丞走后,王维觉得累。其实没说几句,却像说了很多话。也只画了幅小品,却又像画了满墙壁的山水图。

他坐到屋檐下。阳光亮堂,有力地落到地上,砰砰有声;屋檐下黑得像夜晚。他把脚伸进阳光,翻来覆去晒得滚烫。热流逆行,顺着腿脚涌上来,心坎也暖和多了。但额头还是冷的,有汗渗出来,也是冷的。

他想起陈右丞的孙儿,那个白胖少年,鼻梁是扁的,两眼隔得很开,带点蠢相……不过,倒也是很孝顺的。承欢膝下,就该是这样罢。然而,如果是真蠢,说些蠢话,“欢”又何从说起呢?

十九年前,在酒馆捡到裴迪时,他醉后的样子是值得记住一辈子的:身子是瘦长的,四肢也像长臂猿一样,又长、又软;蜷在胡床上,明明醉了,嘴角还在微笑;酡红的脸,比女人的还要柔腻。然而,他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王维后来送了裴迪好多根马鞭。他喜欢看他扬鞭走马的姿势。他总是看不够。曾想画下来,但没画好,悄悄投进炉子烧掉了。

天黑尽了。王维吃过晚饭一个时辰,裴迪才回来。

王维:狩猎还算尽兴罢?

裴迪:(哼哼冷笑两声)獐子、狍子、黄羊,一个没有。野兔是有几只,都瘦得像老鼠……老鼠呢,没饿死的都跑了。

王维:(笑)也不尽然,官仓鼠还是很肥的。

裴迪:(笑)这个话,不像是王摩诘说的。

王维:哦,那王摩诘该说什么话,才像是王维说的呢?

裴迪:太绕口了……换个话说罢。

王维:是啊,说白话,舌头最不累。

裴迪:又来了!这是白话么?

王维:呵呵……你说、你说。

裴迪:今天一起打猎的,有个胡相爷的小儿子。他说他爹读了你写的《酬张少府》,十分欢喜,很想请你也写一个《酬胡相》之类的。

王维:酬……凑热闹啊,他。酬张少府那首诗啊……

裴迪:对。

《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王维:这首诗名为《酬张少府》,其实通篇说我自己,老了嘛,就回到山林去过活。倘问我这到底藏了啥深意,我哪答得出来呢?只有唱着渔歌去捕鱼……而其实,我不吃鱼,连鱼汤都不喝。

裴迪:它的好,也正在这儿,应酬诗而不像应酬诗,所以能够传下去。

王维:我能够传下去的诗,不止这一首罢?

裴迪:可《酬张少府》只有这一首。传下去的除了诗,还有张少府。

王维:(默然,叹口气。)‘张少府’是虚名,‘王摩诘’‘维摩诘’也都是虚名啊。

裴迪:(轻轻哼了声。)虚名未必就虚罢。一块玉标为和田玉还是蓝田玉,卖的价钱就不同。

王维:是好玉,也拿给你糟蹋了,比喻打得这么俗。

裴迪:因为俗,所以实。高僧说法不就虚虚实实么?

王维:……

裴迪:写不写?胡相爷的公子说,重重酬谢。

王维:写罢。

王维没有写诗。他画了一幅画,比赠陈右丞的鱼尾略大些。

他画了一棵大树。树下一个老僧,合十向树而拜。

树杪有两只白鸟,神情悄然、萧闲。

自然又题了两行字,不是酬胡相爷,是请胡相爷赏玩之类的。裴迪歪着头念了念,没念全,字迹潦草而颇有情趣,但不好认。

裴迪:你把画送进相府去,酬谢是断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说,‘兴唐寺的无梁殿快塌了,请相爷买棵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撑一撑。’

王维:×!撑了这根木头,还配叫无梁殿?

裴迪:‘无梁殿’也只是个虚名罢,想拿虚名把庙子压垮么?

王维:……

王维的母亲虔信于佛,曾师事大照禅师三十多年。大照禅师的圆寂处,就在兴唐寺的无梁殿:他坐在蒲团上,含着笑走了。

第二章 回到辋川

孟城口

长安到蓝田,八十里。从蓝田到辋川,乘船走辋水峡谷,又三十里。

蓝田的县尉钱起也是个诗人,以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闻名。他对王维是很谦恭的。不过,王维经过县城,图清静,很少去找他。

回到辋川别墅,已经二月末了。

孟城口外,另有一条路往东,通向崔氏庄园,主人崔兴宗是王维亡妻的弟弟。不过,好多年没什么往来了。王维搬新家到孟城口这里住,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入了孟城口,就看见两行古柳已发了细叶。谷里的水激起风,柳丝在飘动。

裴迪:这两句诗如何,贺知章的名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王维:嗯,是个妙喻。

裴迪:也还像一幅画。

王维:嗯,是罢。

裴迪:你好像在敷衍?你的诗,不也很有画意么?

王维:诗中有画,不算啥。诗中有诗,才是好诗。你刚才念的不过眼前之物。

裴迪:至少是个妙喻,你说的。

王维:妙喻不如笨喻。

裴迪:(不服气)举个例子?

王维想了想,竟没有想起,就改了话。

王维:笨喻不如不喻。我的《辋川集》二十首,就没一个比喻嘛。

裴迪:咋没比喻?我读着,倒句句是比喻。

王维:(笑笑)我不反驳你。

穿过柳树林,再走几箭地,就是别墅了。别墅从前的主人是宋之问。

宋之问的诗很有名,他的《灵隐寺》里有两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王维初读时颇为佩服,为其瑰丽姿媚、神思飞扬。继而再读,却读出一点俗味来,叹其瑰丽、飞扬过了些。宋之问二十岁中进士,放榜那天清晨,喜鹊在屋檐上叫个不停。则天女皇爱才,对他恩宠备至,他也就恃宠而骄,很做了些无法无天的事情。五十四岁,宋之问被流放到岭南。有天午睡醒来,看见一只小蜘蛛从屋梁垂下,他扬手就把它拍死了。仆人叹息说:“可惜了,是只喜蜘蛛。”他听了,悲喜莫名。傍晚,长安的黄衫使者到了,捧给他一口皇帝赐的锦缎箱。箱里是丈二白绫。他就含了两泡泪,用白绫把自己吊死了。这是玄宗先天元年的事,王维当时只有十二岁。他听到传闻后,不觉可惜,也不茫然,只是久久看见有一根蛛丝闪闪发亮,在眼前飘了又飘。

二十岁时,王维也中了进士,做了官。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但他的仕途并不显达,多年来在长安和终南山之间屡隐屡出。四十岁时,因为崔兴宗的绍介,他接手了宋之问的这座别墅。说是别墅,已是古木衰柳,相当荒秽了。翻修用去了一年,主要是加固房梁,铺了新瓦,清除灰尘杂物、繁枝乱草。再过了一年,即天宝元年,那是盛唐中的顶盛,长安城天天都是春天。

而对于开元——天宝盛世,王维今天兹兹念念的只有一件事:把少年裴迪捡回了家。

裴迪:你为啥不喜欢李白呢?

王维:嗯……是不很喜欢他的诗。

裴迪:天下人都喜欢的,我也喜欢。

王维:是不喜欢他好用大词。

裴迪:‘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这词大不大?忘了罢?你写的。

王维脸红了,还是笑。他喜欢裴迪这么跟他说话。

那两句诗的确是他天宝元年写下的,题为《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天宝的年号一共用了十五载。

《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

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

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

草树连容卫,山河对冕旒。

画旗摇浦溆,春服满汀洲。

仙籞龙媒下,神皋凤跸留。

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

种树

三年前,王维免罪复官后,把别墅施给了后山寺。

后山寺自然就在后山,小庙,信步可到。老方丈加师弟、徒弟,也就五六个和尚,老的老,哑的哑,三餐稀粥,守着穷日子过。得了这么一座别墅,老方丈倒也看不出大喜,而且相当不急。他谢了王维的施舍,却又转托王维看管庙产,直到往生。

王维曾想写块“后山寺”的匾悬于别墅大门,想想又算了,这儿明明是前山嘛。

老方丈捎来口信。

老方丈:寺里的槐花开了,空了请来看看。

王维拄杖,裴迪携着他,午后走到后山寺。

寺是相当老了,石阶、院墙、门……都开了裂,但相当干净,颇像老方丈的袈裟,补丁摞补丁,却没有污渍、汗垢。

三棵古槐,一棵在院中,两棵在院后。白花开得粉嘟嘟的,压满了树梢。蜂群嗡嗡响,像刮风。

裴迪:今年槐花蜜一定好吃。

王维盯了他一眼。老方丈倒是不喜不愠。

老方丈:蜂蜜好,自然是有人吃,有人不吃。

佛堂屏风上,抄着王维的诗:

《寄崇梵僧》

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

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

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

王维:这是我二十几岁的旧诗了……何必呢?

老方丈:诗无新旧,好便是好。

裴迪:(笑)好在哪儿呢?

老方丈:写眼前之物,不玄。

裴迪:(又笑)王施主论诗,最看不上写眼前之物了。

王维红了红脸。

老方丈:物和物也很不同罢,譬如菩提和蟑螂……你说呢,王施主?

王维: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诗呢?他是诗僧,合适些。

老方丈:寒山诗冷,伤脾胃。

王维:我的诗也冷啊。

老方丈:你的诗倒不冷,是不热。

王维:(叹了口气)就算这样,也不必抄一首写崇梵寺的诗嘛。

老方丈:万僧归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个崇梵寺。

王维:那这儿为啥还叫后山寺?

老方丈:寺以后山为名,也就等于是无名。

王维摇头,看了看裴迪。

裴迪不耐烦,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树枝一阵乱摇,蜂群慌了,纷纷闪开。

老方丈:裴施主好气力,这一拳开碑裂石。

裴迪:还开碑裂石?它还好好的啊。

老方丈:(笑)因为树不是石头啊。

回到别墅,王维一直默默无语。

裴迪:你怎么了?

王维:我要种树。

树栽在他母亲的墓边。三棵银杏树苗是从附近农家移植的,有膝盖深,枝上冒了芽,但还没有绽开。

裴迪:银杏不好,动作慢。

王维:老得也慢,这点倒是好。

裴迪:你想不老么?明明是老都老了。

王维:……

裴迪:你想不朽么?还不如陶渊明种豆,写两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还诵读,他也就不朽了。

王维:……

裴迪:种树比起种豆,俗了些。

王维:(停顿一会儿)是俗了些。 生下来,母亲给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维摩诘。居士嘛,开始就多了些俗气。

裴迪:陶渊明连居士都不是,他比你还俗气些?

王维:他倒是不俗。他一辈子吃的亏,就在不俗上。

裴迪:这又怎么讲?

王维:噢……

王维在风中打了个长嗝,从树苗旁撑起来,拍拍手上的泥。

王维:改天再说罢。

背影

雨落了一夜,又刮风。王维用过早饭,裴迪还在睡觉。

屋顶上,铺了一层去年的旧叶子。午饭的时候,裴迪起来了,两顿饭合成了一顿吃。

裴迪:睡晚了,一直在读你的东西。

王维:我的东西?那些东西你都读过嘛。

裴迪:不是你的,是那些人的东西……他们写给你的信,几百封呢。

王维:有意思么?

裴迪:太有意思了。感谢你的、奉承你的,还有挖苦你的……哈哈,就像人人拿了面照妖镜,没一处没把你照到。

王维:打算怎么处理它们呢?

裴迪:我还想顺藤摸瓜,找到你回复他们的信件,编成一个别集,做你全集的垫底。这个可能是后世之人最有兴趣读到的。

王维:……

裴迪:你对传之后世没把握?不会罢。

王维:……

裴迪酒饭饱足,照例出门溜达去了。而王维这会儿该在佛堂念念经,打会儿盹。

但今天例外。裴迪一出柴门,他就去把几百封来信卷了起来,径直去了厨房。锅里正炖着山菌、滩枣、陈年的竹笋,灶火红通通的。他把信全塞进了灶膛。

火焰旺一旺、暗一暗,王维的脸也随着亮一下、黑一下。

裴迪回来,信已成灰。他气得差点把佛堂给砸了。他从灶膛中捞起一把灰烬。

裴迪:你这种人还信佛!比焚尸灭迹还可恶。 看你做了什么?

王维:(喃喃说)我在找舍利。

裴迪:你是个疯子。秦始皇为啥招人恨?

王维:烧书。

裴迪:他为啥要烧书?因为他是个疯子,和你一个样。

王维:他不疯。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让后来的人知道。

裴迪:……

裴迪一脚把蒲团踢到了门外。

晚上,王维喝汤,裴迪喝酒。汤熬了一天,色泽是很厚了,拿勺子舀一舀,还是清汤。酒是老酒,王维老家送来的二十年汾。

王维:二十年前,三月,我从岭南回长安,过五岭时,满山的梅树都开了花。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还看不到尽头。

裴迪:(哼了哼)你想说什么?

王维:我是说,这么久远了,一路上的事,啥也记不起来了。倒是睡不着,就看见几人几骑,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裴迪:那几颗芥豆也会消失的,快了、快了。

王维:那倒不会的。

裴迪:为什么?

王维:因为小,看不清。人总想看清楚,就一直看下去……这就是执念罢。

裴迪喝完一碗酒,又倒上了一碗。

裴迪:岂有此理。你有什么执念?笑话。清汤寡水过日子,件件都能放得下。

王维不理会他的嘲弄,只喃喃说自己的事。

王维:我几岁,父亲就死了。曾经凭记忆给他画过画,母亲说不像他。母亲去世前两个月……那时候,她已经守寡四十多年了。我陪她去兴唐寺,她走到释迦牟尼讲经的壁画前,指着一个人,很肯定地说‘这是你父亲’。我吃了一惊。这庙子,母亲和我来过很多回,这幅壁画也是十分熟悉的,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说。她手指的其实是一个背影——一个聆听佛法的男子。

裴迪:你相信他就是你父亲么?

王维:我只想看清他的脸。

裴迪:看清了么?

王维: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几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转到了墙的背面去……

裴迪:你看到的还是墙。

王维:我看到的,是执念。

裴迪:可你从没有写过他。

王维:可见……我的执念有好深。

裴迪把一碗酒又喝干了。王维把汤碗举了举,又放了回去。

白石滩

两个人信步走到白石滩。

裴迪:你的《辋川集》二十首,数《金屑泉》最土气,《白石滩》最清明,像一首好诗……

《白石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裴迪: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头,而且也从没村姑在月下浣过纱,老农牵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

王维:诗嘛。

裴迪:我想把《金屑泉》从《辋川集》中删了。

王维:还是留着好。土、俗、村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

《金屑泉》

日饮金屑泉,少当千馀岁。

翠凤翊文螭,羽节朝玉帝。

裴迪:没有读出来。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轻一千岁,然后就飘飘成仙,去天上见玉皇——深情在哪儿呢?

王维:可以一直飘……

一个笑话

河边有小片松软的草地。裴迪搬来块大石头,铺上自己的外衣,让王维坐上去。自己则坐在一段倒下的树身上。

裴迪:给你编完文集,再写篇长点的跋,我就要走了。

王维:……

裴迪:我总归是要走的……自然,也还会回来,那时候,你一定又写了不少诗文了,我接着替你编进去。

王维:……

裴迪:有朋友邀我去成都,说可以试试,在那儿给我谋个事做。不过,也只说说,还没十分把握。

王维:(停顿了一会儿)很远啊。 蜀地,那是剑门关以内,李白的老家了。一想他的《蜀道难》,脑袋就要痛,何苦呢?

裴迪:《蜀道难》就是我想去看看的理由。再说,杜甫也在那儿。

王维:杜甫是逃难。你像个逃难的样子么?长安、辋川,都不缺你的床、饭桌子,还有酒坛子。

裴迪:我不年轻了,我还想走得远一些。

王维:接舆老了,也还可以狂歌啊,呵呵。

裴迪:你想说的不是狂歌,是轻狂罢?

王维:(停顿,默然,不答话。)

裴迪:你从前说过,狂人不说自己狂,说自己狂的都是佯狂。李白写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杜甫那么瘦巴巴的,寄食于人,前些时候在成都,还写了首《狂夫》,说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你以为如何呢?

王维:我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有一句‘狂夫富贵在青春’。今天,我六十一岁了,也还是这么看。一个人穷愁半辈子,何曾狂过?到老了却来嚷嚷几句狂话,终究是可叹的。

《洛阳女儿行》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迪:你刚才还说,接舆虽老,仍可狂歌。

王维:接舆自小就狂,老了狂心不改,是童心宛在,也算个赤子罢。杜甫跟他一比,不免就可……笑了。

裴迪:可笑么?我倒觉得鼻子酸。他定是大醉之后写下的,借酒而狂。

王维:而且是村酒。

裴迪:他的酒,自然没你家的好。他的诗,却不比你写得差。

王维想说什么,身子突然晃了晃。

裴迪:怎么了?

王维:(反问)你坐得舒服么?

裴迪:还好啊。你呢?

王维站起身。他坐的石头已陷入湿地半截了。

第三章 春山

夜饮

裴迪晚饭时喝了二十年汾。入睡前,他照例还会再喝一回。

但王维今晚把他的酒断了。

裴迪:就为我说了杜甫的诗好?也是个小气的人,还学佛。

王维:小气的人多了。宰予在课堂上打瞌睡,孔夫子也会骂他。何况我学佛不成,只是个居士。

裴迪:难怪……

王维:什么?

裴迪:李白的诗,气宇比你大。杜甫的诗,镌刻比你深。

王维听了,反倒舒口气,笑笑。山风拍打窗户,春夜还是冷飕飕的,屋里地坑里,燃着堆劈木。他拈出一根,凑过去嗅了嗅。这是辋川的老松柴,颇有松脂的余味。他说:

王维:说大,没有比海更大的,可有哪首写海的诗是好诗?说深,没有比十八层地狱更深、更黑的,可谁的诗写地狱把生死写得透彻了?

裴迪:分明是狡辩……离题万里,指东说西。

王维:狡辩也罢……可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王维靠近火塘,闭了眼假寐。裴迪把他摇醒了,递给他一张纸。纸上是裴迪新写的诗。

王维:写得好快。

裴迪:快么?都快夜深了,吟了一两个时辰罢。

王维:苦吟。

裴迪:就这两个字?

王维:有点杜甫的意思了。

裴迪:说我好还是挖苦我?

王维:你的好,还没有到杜甫,你的苦,倒是比他还重了些。苦吟成诗,有点像巫峡秋江的猿鸣,早晚都是愁……诗,让人滴泪容易,不滴泪才难。

裴迪:依你说,诗不是诗,是白话了。

王维:说白话是真难,白而简、淡。

裴迪:那还要佳句做什么?杜甫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我服。

裴迪突然瞪着他,目光灼灼。

王维:(笑)这个岂不是苦死了。

裴迪:倘能写出上品的诗,苦死也不遗憾罢。

王维:上品的诗,没一句是佳句,合起来却是首佳诗。何苦苦死?

裴迪:(突然哈哈大笑。)

王维:你笑什么?

裴迪:你好久没像这么说话了。

王维:(喃喃地,见出疲惫和颓然)是好久……

裴迪:你修禅一辈子,还是没把两颗心放平。

王维:两颗心?

裴迪:一颗苍老心,不争。一颗童心,必争。

王维:(默了默,哈哈大笑!笑声尖细、苍哑。)

裴迪:笑什么?

王维:笑而已。喝酒、喝酒罢。喏,那扇门后,还藏了坛三十年汾。

他俩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

辋川谷中正飘今年好大一场春雪。王维头一回这么清晰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的春蚕在啃桑叶。他坐起来,抱着一罐热水,焐着手,嘴里喃喃念着些话。

裴迪蹬上树皮靴,牵着猧儿,推门踏雪去了。

吃午饭了,雪还在纷纷扬扬。裴迪回来了。

裴迪:诗呢?

王维:写好了。

裴迪:写得好不好?

王维:(叹了口气)是一首好诗。(停顿)欸,再等等。我想再等一会儿罢。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静。王维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画:《江山雪霁图》。

裴迪:可不可以把这幅画也烧了,再把它写进一首诗?

王维:可以的。不过,要等一个机会……我们都等不到了,你没有耐性。

裴迪:可你有耐性啊。

王维:我有耐性,可我没有时间了。

化雪

后半夜开始化雪了。化雪比下雪更冷些,王维被冻醒,听到屋檐、树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经熄了很久,没柴了。老厨子昨晚为裴迪宰鸡熬汤,把自己的指头剁了一小节……他平日灰衣、佝偻、低眉、少言,就像个不停动着的影子。现在,这个影子不动了,整个庄园也就停滞了。到处都是冰冷的。

王维喊裴迪去劈柴、点燃火塘,再烧一锅滚烫的水。

但裴迪没应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些,身子蜷起来,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还在宿醉中。

王维实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头。

裴迪咕哝着,把王维的手挡开了,还发出酣甜的呼噜声。

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蓝幽幽的。他不年轻了,但头发还是蜷曲像朵朵松枝,眼线弯曲,睫毛又长又密……王维哆嗦了一下。

他写过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叹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两颗蓝莹莹的泪,砸在裴迪的脸上。

青春

天亮了,树林和路上还飘着冷雾。地上的积雪,化为水线,向四边流淌。脚踩上去,渍渍地响。

王维、裴迪去小镇上买些油盐酱醋。

裴迪肩上挂着褡裢,走在前边。王维拄杖跟着,有些气喘。

路边有棵苍老的孤松,很粗,但弯着树身。裴迪站下,等王维跟上来。

裴迪:你过去靠着树子,画幅画下来,就很像陶渊明了。

王维喘口气,正要一笑,树上窸窣响,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两人吓得同时退了退。

是个少年。他披头、光脚,衣服也很破旧、单薄,脸冻得红红的,两颗眼珠黑得刺目,满是疑惑,却不惊慌。

裴迪:(大喝)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着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裴迪:作孽……把它放了。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夺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脚积雪,雪花飞扬起来,转身就跑了。

裴迪:站住——

少年依然跑着。他似乎喜欢这么跑动,双腿拉得很开,非常矫健、好看。前边出现一处断崖,他并不停顿,展开四肢,径直腾跃了过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维,王维愣愣地看着断崖:人不见了,只有风在吹着。

裴迪:喂、喂……你又在作诗了?

王维:没有……我想起了一个人。

裴迪:谁?

王维:十九年前的你。

裴迪:呵呵……十九年前看见我的时候,你又想起了谁?是如今音书杳然的祖三罢?再倒回去,当年看见祖三时,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岁就死去的祖六?

王维:……

裴迪:你写《哭祖六》时,也才十八岁。说实话,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我想把它删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诗,是看重他这个人。对不对?(发出怪笑。)

王维:……(叽叽咕咕咕咕,却没答清楚。)

裴迪:《哭祖六》中有两句‘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我从前在外游荡,你想念我,给我寄过诗,也有两句‘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既然携手,可见情分是深的,对罢?

王维:……

裴迪:《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读了几遍,却看不见祖六到底长了个啥模样,只看见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样呢?

王维:……

王维虚龄十五岁,就向西渡过黄河,来到了长安。他身子细弱,但文名已颇不弱,诗有清劲,画有诗趣,音律、书法、禅理……都是一一清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饮,座上都是长安的名流,王维去了,总有他的一个位置。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祖六。祖六与王维同年,身子细瘦,但不弱,脸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钻出来的狐,懒洋洋的,却让人一眼难忘,招人艳羡。王维说他“狐媚惑主”。这是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虽说是骂,当得起这个骂名的人,天下也没有几个。祖六听了,就很高兴。王维又说,天下如果还是武则天的,他进了宫,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欢喜,哈哈大笑,也不谦虚,全收了。

祖六的父亲是位将军,负责京师的卫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亲名气还要大,进王侯宅院,下小酒馆,都是白吃白喝。他带王维去游曲江,逛东市、西市,夜登乐游原。乐游原是个小山坡,却是长安城的最高点。那是二月,天还冷,月光是蓝色的,王维裹着棉袍,祖六却已是单薄的春衣,还光着脚。坡顶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树,树梢开着一朵朵大花。树名王维忘了,花的颜色也没看清楚,因为在月光下,所有的叶子和花都是蓝莹莹的。

长安七十二坊的屋顶、宫阙、城墙,全都在脚下,一色睡着的蓝。

祖六爬到树上,一手吊着树桠,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递给王维。王维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两个人啜来啜去,花就在他俩手上萎谢了。

祖六问他喜欢什么季节,他说是秋季,因为有果子吃,还很暖和。

祖六:(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

王维:人活那么长,总要经历四季罢。

祖六:我厌恶活那么长。

王维:那我们换个地方活呢?

祖六:除非是桃源,清静,不冷清;人是干净的,也杀鸡、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书呆子的话。

王维月光下看着他,的确是呆了。

祖六死的时候,十八岁。王维写了《哭祖六》,没一句写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还是忘了的好,他记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维写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坟前默念了一遍。风把他的春衫吹得哗哗响。他有了一小茎白发。

再过两年,王维虚龄二十一岁,中了进士。

积雪余晖

祖三,名咏,比王维长两岁,中进士比王维晚三年,但也算相当幸运了。

王维给很多落第还乡的朋友写过送别诗,綦毋潜、孟浩然……这种诗不好写,既要安慰,说回到故土有亲情、得自在,又不能说中进士原本很无聊,因为原本在心里实在是看得很高的。

与祖三交往就很轻松了。两人都少年得志,但都没有发达;虽没有发达,但年少,前边就还有无限江山。

王维谪官济州时,祖三路过,两人在异乡重逢。王维为他写了两首诗:一是留宿,一是送别。

这两首诗,裴迪都以为写得好,收入了在编的王维文集中。

裴迪:‘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哈哈哈!

王维:(生气)有什么可笑的?

裴迪:王摩诘声色俱静,诗中少有见泪,一见泪,就已经如丝了……我见过春蚕吐丝,不是一般地长,哈哈哈。

王维:……

裴迪:你丧父、丧母、丧妻,也从没在诗中滴过一滴泪。

王维: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来。

裴迪:哦……那我死了呢?

王维:我是看不到你死的。

裴迪指着那棵斜身的孤松。

裴迪: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头朝下栽下来。

王维:(惨然片刻,转而笑)也好嘛,一起死,谁也不哭谁。

裴迪踢了树一脚。

裴迪:算了,还是我留下来替你收尸罢。

太阳出来了。脚下的积雪有了淙淙的水声。

裴迪:祖三很像祖六么?

王维说:不像。祖三衣冠整齐,有条理,明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就写在纸上了,逐条逐条去做。祖六怎么会这样呢?完全不像。

裴迪:祖三是个狂傲的人,按说不会这样罢?

王维:他狂傲么?

裴迪:应试时写诗,规定十二句,他只写四句就交卷了。考官问他是不是才尽了,他笑答,‘不是才尽,是意尽。’这还不狂么?

王维:他写了哪四句?

裴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王维:你怎么知道的?

裴迪:大家都这么传,传了几十年了罢。

王维:嗯,传的是故事。没故事,这四句诗什么也不值。

裴迪:为什么?

王维:规规矩矩,半点出人意表的话都没有,离狂更远了。

裴迪:可这件事是真的罢?

王维: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

裴迪:(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拿祖六比祖三,你该如何比?

王维:(也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睛略微眯着)祖六是雪,祖三是积雪上的余晖。我在那首《喜祖三至留宿》中写了,‘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

裴迪:那我是什么,余晖的余晖么?

王维:你不是余晖……是晖。

第四章 四月

吕逸人的礼物

四月初,王维和裴迪信步去了辛夷坞。

峡壁峻拔,夹了一片清水滩。树像画上去的,一团团的绿颜料从谷底向上堆砌。梁子上,有猴群奔跑,母猴叫唤着小猴子。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烫。

裴迪:春浓了。

王维:是春败了。

裴迪:也是。是败兴了,全是绿,树和树分不清了,哪几棵是辛夷呢?你写的那首《辛夷坞》就像是假的。

王维:本来就是假的。

裴迪:(冷笑)又来了,又来了!放下你的禅,好好说话,不带机锋可以么?

王维:(苦笑)我一说话,你就说我带机锋……是你没有放下罢。

傍晚回到别墅,桌上放着吕逸人托邻村猎户送来的礼物。

吕逸人长居都城,但口味偏于腥膻,尤其喜欢山鸡、狍子、獐子、野猪、野山羊,以及麝、蛇、松鼠、穿山甲,等等。那猎户每有所获,必挑肥美的,专程骑驴送入吕家。吕家在关中有上好麦田几千亩,买野味出手是很大方的。

裴迪戏称吕逸人和王维是:吃肉隐者,在家居士。

王维难过了一阵,说吕逸人前世一定是头猪,成天担惊受怕,怕被人吃,到底还是被吃了。这一世,他要吃回来。

裴迪说王维造口孽。王维不反驳。

吕逸人的礼物,是一部刚刻印出来的书。用素色的布仔细包裹了,盛放在一只没上漆的柏木匣中,很朴素,又很讲究。打开时,有新墨和柏木的气味,这是十分好闻的。

王维略看一眼,就推到一边去了。

裴迪:不值得你看么?

王维:(笑笑)上回去访吕逸人不遇,晚上睡不着,我作了一首《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早上起床,却没有兴致写出来。这会儿想起来,个个字都还是清晰的,可见它是不甘心被忘了。我念,你抄罢。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裴迪下笔极快,王维念完,他写完。字迹是酣畅的,却不狂乱,端秀、匀整,简直不像是裴迪应该写的字。

王维:如何?

裴迪:哈哈哈!(笑得打滚。)

王维:笑什么?

裴迪:坏老头。

桃源

裴迪:祖六死后,你写过《桃源行》。你现在觉得,辋川像不像桃源呢?

王维:……

今夜的风很大。屋顶上像有几万只脚在奔跑。已康复的老厨子在小屋中哀声叹气,就像是风声。

裴迪:《桃源行》中有两句,‘及至成仙遂不还’‘尘心未尽思乡县’,哪一句是关隘?

王维:哪有关隘?都是一马平川,看你想朝哪儿走。

裴迪:你走到了长安,又走到了辋川……哪儿是你的桃源?

王维:长安就是辋川,辋川就是长安……哪有桃源?

裴迪:(哼了一声)那,你又何必搬来搬去呢?

王维:(叹口气,像在回应老厨子的叹息)无非愚弄愚弄自己罢……人哦。

裴迪:你当初被安禄山关押在洛阳菩提寺,我去探望,你给我念了两首诗,末后有四句,‘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我听了,亦悲亦笑。

王维:(不悦)笑什么?

裴迪:文人逢乱世、处困厄,都心向桃源。等时遇一变,他心也变了,桃源即便就在咫尺,他也不肯踏进去一步。为啥?舍不得尘网、世喧啊。哈哈哈!

王维:好笑么?人活着,倘无纠结,人也就像个假人了。

裴迪:好罢。我再问一次,你觉得辋川像不像桃源呢?

王维:桃源中人也该是颇多纠结的。从这点说,辋川自然也就是桃源了。

裴迪:等于啥都没有说。

陶渊明

裴迪:你诗中多处写桃源,一辈子也在零打碎敲地隐居。所以,常有人把你跟陶渊明放在一起比。你以为如何呢?

王维:零打碎敲?语含讥讽啊。

裴迪:实情而已。不是么?

王维:好罢,也算是……换个词,断断续续罢。我跟他可以比,可是不一样。到了死,我也是王右丞,陶渊明却只是陶渊明。

裴迪喝了一口酒,指了下王维的水杯。

裴迪:陶渊明喝酒,你喝水。

王维:(笑起来)他就不喝水了?

裴迪:他自然是喝水的,溪水、河水、井水,还有秧田的蓄水……顺手可得的,都喝。你呢,只喝山泉、深井的地泉,还有松桠上的积雪。

王维:要这么说,那就很多了。我住别墅,他住茅屋。我吃豆腐,他还得自己种豆,收获也是寥寥的,如他所写,‘草盛豆苗稀’。

裴迪:不过,你们还有个顶重要的相同处——都写诗。

王维:顶重要的相同处,也恰好看出顶重要的不相同——他写‘闲’,我写‘闲适’。

王维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裴迪:(过了半晌)问个问题,但愿没有难为你,你会为五斗米折腰么?

王维:(爽快地回答)我会。

裴迪:你的腰那么容易弯下去?

王维:弯腰而已,为啥要看得那么重?陶渊明为了不在上司跟前弯个腰,把官印也解了,官帽也扔了。这回,他保住了气节,无愧于清名……可清名也是虚名啊。本来,他可以靠几百亩公田安稳过日子,结果随官帽也都丢了。读他的《乞食》,你就晓得他没米下锅了,饿得眼睛发黑,还要摸几里路去敲别人的门,讨半斗糠皮、两升面粉。他脸皮又薄,心气又高,说话结结巴巴……唉!一次无愧换一次次抱愧,这样的气节又是何苦?

裴迪:照你说来,倒是气节误人了?倘人人不守气节,弃主求荣,不战而降……安史之乱永无平息日,你还在做伪官,天子还在流亡,杜甫也还如丧家之狗在流窜。你参禅太久,看万物都归于空,万名无非一个虚名……也是病得不轻的。

王维:然而也不然。万事皆空,肚子不能空。名可虚,钱不能虚。我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二岁被贬到济州做小官,途中夜宿郑州,作了两句诗,‘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劳顿、颠簸那么远,做什么?无非为点微禄嘛……比五斗米还轻,可毕竟是米啊。

裴迪:(嘴角略微歪了下)这么说,是一口饭难倒了大丈夫?

王维:我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为吃一口现成饭,还得去乞食。

裴迪:你不厚道啊。话转来转去,还是在讥讽陶渊明。

王维不反驳,把手伸到窗外。

王维:下雨了。

他把手拿回来,在舌尖上舔了舔。

王维:是苦雨。

积雨

雨落了一夜。早晨,院里积满了水。水上还漂着瓜瓢、木盆、几根竹竿。

王维望着窗口,怔怔出神。裴迪在喝浓汤,大嚼一张饼。

墙外,远远有狗吠。猧儿突然应了一声,从窗户跃出去,踏过水洼,不见了。

裴迪:(拍桌子骂)骚!

王维:(笑)狗嘛,又不是孩子。再说,孩子也要长大的……雨久了,闷得慌。

裴迪:你的诗里,很有几首写辋川遇雨、积雨的,都与世无争,句子清淡,凉飕飕的,倒也不闷。

王维:哦……是我没写好。山中四季,应该当凉则凉、遇热即热……我的诗是没热过。不好。

裴迪:陶渊明也写过积雨罢?

王维:这个,我想不起来了。从前很是读得熟,后来大半都忘了。

裴迪:他的诗,你今天记得最牢的数哪首?

王维:《责子》。

裴迪:笑人!不过是他骂几个儿子的牢骚话。

王维:既是牢骚话,又有什么笑人呢?

裴迪:(嘿嘿笑了几声)说是牢骚话,好像又不像牢骚话,骂骂咧咧而已。老大懒惰,老二懵懂,老三不识数,老四爱吃喝……没一个有出息!

王维:是啊,骂骂咧咧而已。骂得好。

裴迪:好在哪儿呢?

王维:好在……我无儿可骂啊。

两个人都默然了。一只白鹭飞过窗口。

采薇采菇

积雨退后两日,裴迪一个人去了长安。猧儿也没带,只背了一张强弓,说是去邀人打猎。很久没有跑动,筋骨都拧在一起,僵了。

猧儿从没跟主人分开过,夜晚叫,白天就在院门口打转,张望裴迪的影子。自然是没有结果。

王维做着自己的事情,也不免会掐算,裴迪该回来了。但每回都算错了。他自己的事情,实在少得很。诗是懒得写的,画也少有动笔。读书罢,每拿起一本,读上半页就打盹了,迷迷糊糊做梦。他对自己说,这是春困。

老厨子在用斧头劈最后一头腊猪。腊猪是去年冬至后宰的,晾在山洞里。即便这样,气温升起来,它也变油了。裴迪喜欢吃腊肉,尤其是肥肉——在油锅上煎狠些,金灿灿、透亮,大口嚼着,嘴角流出烫烫的油,这是非常惬意的。

王维:宰猪做什么?我又不吃肉。

老厨子把猪头割下来,盛在盘子里。

老厨子:裴先生今晚要吃的。

王维:他?还在关中打猎呢。

老厨子:我听到他嘴巴吧吧响了……晚饭前准到家。

王维:到家他也未必要吃肉。打猎嘛,还少了他肉吃。

老厨子:肉和肉,还是不一样,裴先生他会喜欢的。

王维心跳了一下,觉得有点热、有点酸,莫名其妙的。他瞟了一眼盘中的猪头。猪头经过腌制和一冬一春的封存,变得枯槁、干缩,双眼紧成了一条缝,就像苦修者在冥想。

天气好极了。阳光照下来,亮一块、黑一块,落在王维头上、肩上,都是舒服的。湿地被太阳烤热了,升起蒙蒙白气。王维就想,山坡上该有蘑菇冒出来罢。裴迪顶喜欢吃腊肉汤炖的鲜蘑菇。他提了只篮子,就去采蘑菇。

别墅后边有条小路通向松林,雨后日出,常出现肥嫩的松菇。王维进了林子,摔了一跤,拐杖找不到了。他就扶着树走,走一会儿,歇歇气。林子越走越深,阳光也收了,阴森森的,身上就冷了起来,而松菇还不见影子。他有点失望,但还不急,不算沮丧,想想罢了,回去。

可是,他迷了路。明明只是掉个身子,往回走就好,可怎么走,也还在松林中打转。他想起几年前,自己也是一个人溜达,当然,那是在林边,遇见个砍柴的老汉,他们还闲聊一阵,猜谁的年纪大。老汉头发全白了,胡子、眉毛也白了,却比王维还小半岁!两个人都笑了。

这会儿,王维还能想起乐哈哈的笑声。可四周只有安静和幽暗。他试着叫唤一声,就像一只猴子招呼同类,可他从没这么叫唤过,叫不出声音来。后来,他很累了,就坐在一棵树下,捧着空篮子,闭眼嘘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和裴迪一起携手信步的悠然,似乎已隔了一百年。他想到了死。陶渊明的绝命诗说,死了是不足惜的,可惜的只是生前酒没喝够。那我呢?他问自己还可惜什么,是不是只欠裴迪一碗腊肉蘑菇汤?

天擦黑时,有几个人打着火把钻进林子,找到了快冻死的王维。

他们是后山寺的和尚,奉老方丈的指派,给王维送来了两大筐蘑菇。

裴迪还没有回来。

第五章 三封信

屋檐下

两大筐蘑菇,即便每天吃,吃到夏天,也还是有剩的。何况,裴迪又不在。

老厨子把竹竿剖成细细软软的篾条,把蘑菇穿起来,挂到屋檐下,让风吹。王维给他打下手,递这递那,但笨手笨脚,没帮上忙,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的。

出了汗,人倒是通泰了。他抱一碗水,坐在屋檐下,心气是平和的。

终于挂满了蘑菇的屋檐,看着很好看。风吹过,摇一摇,有清淡的菌味,这也是好闻的。

山谷里的风,早晚还是凉飕飕的。午饭后则温和有力,像很多手,在不停摇动着篾条。

半个月后,蘑菇从屋檐放下来。王维亲手挑个大、顺眼的,盛满了三只竹篓。篓子里先铺了麦草,蘑菇放进去依然通风,又不会挤坏。

王维写了三封信,把三篓蘑菇送进了长安城。

先托猎户把蘑菇全交给吕逸人。

再请吕逸人把剩下的两篓分赠哥舒翰的侄儿,还有胡相爷的公子。

致吕逸人

王维在写给吕逸人的信中,先赞扬了一番他的著作,用了许多大词来夸奖。随后,王维邀请他来山中做客。

王维:

花大多已是谢了,春萎了……但涧户的水流大了许多,冲刷有力了。树发了新芽,处处嗅到嫩叶的味道,这也是别有风致的。蜀南的新茶都赶在清明雨前采摘、制好,正用骡马驮到成都,再经汉中,穿过褒斜道送到这儿。茶,我因为体寒,已多年不喝了,但很乐意朋友们来我的别墅烹茶、清谈。茶的香味吸到鼻子里,也是莫大的喜悦啊。

我平日是喝白水的。住在山中,好处是可以随处取到山泉。辋川的泉是清冽的,也略带温性,适合我这样衰弱的老头子。

你比我强多了。我们年龄相仿,但你须发皓然,不怕冷,也不怕热,关了门著书,月出来舞剑,让人可以羡慕,却不能模仿。像你这样的人,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多了。今天,已是很稀罕……是盛世的余绪啊。

王维写着,眼睛模糊了一会儿。他起身,光脚走到厨房,讨了半碗温水喝,又回来接着写。

王维:

这些天阳光好,我除了晾蘑菇,也晒书。书,我已经很少看了,眼睛干、酸、模模糊糊,但还是舍不得书的,怕它们霉了、烂了、虫咬了。晒书的时候,摸摸它们,心里还是舒服的。其中一部《三国志》,还是我中进士时岐王送我的,是他从老丈人那儿拿回的,上边有许多评点。那老丈人是个老翰林、老好人,学问做得死,泥古,没啥情趣……

写到这儿,王维笑了笑,自乐一小会儿,笔锋一转,转得很得意。

王维:

比你自然是大不如的,但也迂得可爱、可敬。就考据而言,不钻牛角尖的时候,也颇能发现些问题,而且随手批在了书页上。这部书对你该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些启发罢。我想把它转送给你,很久了。

但裴迪不在,交给猎户,又怕夹在山货中糟蹋了。只好再等等。

裴迪去长安已好多天了,与我音书不通。不知你是否见过他。你朋友多,可否请人去各处酒楼找找他?他酒瘾犯起来是可怕的,宿醉不醒,恐怕就此垮掉了。

请转告裴迪,他已比不得少年了,长安虽好,还是早回山中耕读罢。庄门外荒坡上,童仆们新开了三亩田,种麦子、黑豆,入秋收获了,用来酿好酒。裴迪是喜欢以酒解渴的,从此可以敞开喝。猧儿每天在柴门口打转,主人一去不回,它过不安生的……小狗念旧,很是让人唏嘘。

王维听见自己唏嘘了一声。鼻涕滴下,他吸了一口,没吸住,还是滴在了纸上。

致哥舒翰的侄儿

王维初见哥舒翰,是在天宝十一年。

那时,他是镇守河西的大将军,屡败吐蕃,把唐帝国的疆土,从长安城的安远门一直往西拓展了一万两千里。大唐之大,一半是哥舒翰打出来的。

哥舒翰奉诏,骑白骆驼进京,受封一个略次于宰相的名誉官职。在随后的一场夜宴上,王维与他同席,隔了好几个位子。

哥舒翰是契丹人,高鼻、蓝眼、蜷曲的胡子,块头很大。王维早听说他雄强,而且好酒色,却又是天生的将才。这次见到,好奇心不减,还多了一分神秘。不过,还不至于主动去亲近。就像当初和李白,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表情却是漠然的。

不过,哥舒翰并非李白。他喝足酒,猛然站起身!乐舞全停了,只有几十双眼珠子在静静地转动。他双手放到嘴边,合成个喇叭,很高亢地唱起一首歌。

哥舒翰:

山头松柏林,

山下泉声伤客心。

千里万里春草色,

黄河东流流不息。

黄龙戍上游侠儿,

愁逢汉使不相识。

他唱得慷慨、豪迈,却也缠绵、忧伤……王维落了泪。这是七年前王维出使榆林时写的诗:《榆林郡歌》。想不到哥舒翰会唱它,而且在今夜。

满堂哑然。哥舒翰走向王维,打了个踉跄,努力站稳了。

哥舒翰:但愿没有辱没王先生的诗。

王维语塞,说不出话来。哥舒翰又邀请他合适了,去河西走一走。

哥舒翰:西出阳关,还是有故人的。

哥舒翰这么说,王维点点头。

时间一直不合适,他们没有再见面。安史之乱,哥舒翰率二十万精兵死守潼关,却被玄宗皇帝逼出关门,与叛军决战。全军遭遇伏击,被砍杀殆尽。王维心里,盛唐的坍塌就是从潼关的陷落开始的。哥舒翰被叛军俘虏了……而后又被斩了头。

去年,哥舒翰的侄儿哥舒小丹来辋川拜访过王维。他曾在叔父帐下效命,潼关溃败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已被任命为京畿防务的将军。他长相不及叔父魁伟,但将才也是有的,而且还写诗,雅好书画和音乐。王维写了一幅字送给他,抄的就是那首《榆林郡歌》。哥舒小丹谢了又谢。

这会儿,在给哥舒小丹的信中,他写到了山中小景:

王维:

文杏馆的杏树,已经结了青杏。木兰砦因为山气日暖,傍晚总是燕群翻飞。栾家濑的水还是清浅的,游鱼可数。从北垞散步到南垞,一路都能看见宫槐的嫩叶,一来一回,返影复照,让人怜之不够……这些,估计你都无缘看到了。天下还不安稳。求天下稳,先稳长安,这就全赖你在戎马之中的劳顿了。

但愿这一篓蘑菇,可以聊慰你的山水乡思。

还为你画了幅茱萸沜的小画。上回你来,很喜欢这一带的水和茱萸花,红红绿绿,让人愉悦。我手酸、木,很久没画画了,这幅是偶然一画,竟颇满意。不敢和蘑菇一起送进城里,怕有破损。

裴迪送画是最合适的,但他摸进长安城喝酒,已经好多天了。麻烦你四下派人寻访一下,弄几个兵丁,或软或硬,把他解送回山,做点正事,也免酒多伤身。天宝三载,他差点喝死了……往事唏嘘。

写到“唏嘘”,王维又顿了下笔,咳了下,嗓子是干的,眼窝也是干的。他听到一串铃声,是门前在过一群山羊。牧童在吆喝。老爷爷也在吆喝。

致胡相爷的公子

在给胡公子写信前,他先给哥舒小丹画了信中提到的画。

的确是小画。墙根放了两叠裴迪给他裁齐备好的高丽纸,他取了张,约略一尺见方,喝口水,噗地喷上去!不大雅观,但要润湿纸,除此没有他法。裴迪在,总是裴迪喷,喷出一片水雾,袅袅散去。若有阳光照进窗来,还能看见小小彩虹倏尔化为乌有……让人瞬息之间,追念不已。

王维嘴唇干缩了,又乏力,还来不及喷,水径直落在纸中央,湿透一大团,很不好看。他沮丧了一会儿,兴致索然,也不再试,就在纸上抹了一片翠绿。翠绿洇开,浓淡不一,他再点上数十粒朱红,这就算画完了。又题了旧作《茱萸沜》在上边。

王维:

结实红且绿,

复如花更开。

山中倘留客,

置此茱萸杯。

他明白,这有些糊弄人。然而,但凡拿到他字画的朋友,没有一个不高兴。长安故旧天天都在估算他哪天死,能到手一幅,已很庆幸了。

这成了王维懒得再画的原因。他曾告诉裴迪,自己死后,留下的字画都归他。裴迪笑了下,却没什么兴趣。

给胡公子的信写得很短,重点是这么几句话。

王维:

下月初一,我会在后山寺画七天壁画。公子若有兴致,欢迎来看看。

寺庙周围林子密,隐得深,知之者很少,可找裴迪给你带路。

三封信写完,天色已经擦黑。但他不让点灯,就这么坐在窗口,怔怔地望着那条人踩羊踏的小路,空无一个影子,两头连着寂然。猧儿偶尔叫上一声。

他心里是空空的、虚虚的……长安、辋川都是虚名,王维自然也是虚名。三封信中,倘若没有“王维”,又有谁肯应承他一件事情?

第六章 小码头

汉中新米

画壁画一事,并非王维信手写了,蒙胡公子上钩。去年秋天,他就答应了后山寺的老方丈,只是迟迟没有开笔。

那时秋已很深了,看着就要入冬。树木萧索到了头,叶子落净,加上太阳晴好,反而有了通透的暖意。老方丈带了一个小和尚、一个男子,各肩了一袋米,来别墅拜访。

男子是汉中米贩、后山寺的施主,因为许的一个愿应验了,每年都会来寺里上香蜡,施几石新稻。老厨子熬出一锅粥,黏稠、醇香。再捞了老酸菜和松菇一起炒,也是浓浓山野的味道。几个人吃得呼噜噜响。王维破例添了小半碗。

老方丈说,庙子破损,落雨必漏,秋雨时节更糟些,墙壁都湿了,污黢黢的。今年收到的捐助还算多,打算冬天翻修藏经楼,完工之后,请王维画一幅壁画。王维当即就点了头。他还说,要画一幅平生最好的。

不过,藏经楼翻修过了,他却一直没有画。一是今年以来,气虚、力怯,怕不能支撑着连续画几天;另一是始终想不好画什么。因为心念起大了,僧人们的期待也大了,于是踌躇再三再四,没法动笔了。

那几袋汉中白米,倒是已经吃完了。也留过几个月,舍不得吃,要等裴迪。今年裴迪来辋川,已经开春,而米已不很新鲜了。

裴迪说,这米只熬粥吃,可惜了。就亲自下厨,磨出米粉,做了大米凉皮、热皮,还蒸了米糕。王维吃得很高兴,夸裴迪能干。心里却感慨,一碗白米熬成粥,做成干饭、米皮、米糕,也还是白米,还是一个米味道……唉。

米糕比粥还有黏劲。王维的一颗门牙就被黏住,留在糕中了。还好,也不怎么痛。

春天过完了,裴迪又不见人影了,像被米糕黏走的牙,怕是回不来了。

吕逸人回信

辋川的猎户带来了吕逸人的回信。

吕逸人首先感谢了王维对他著作的夸奖,随后笔锋一转,这样写道。

吕逸人:

阁下对拙著的夸奖相当慷慨,好词几乎都用尽了,这让我欢喜、惭愧、颇多不安,还有点好笑。我虽然老朽了,不聪明,但还算个明眼人,看得出阁下的溢美并未落在实处——没有举出任何一章或任何一句话,说出它的好。阁下其实根本看不起我的书啊。

我在很早前,就看出了这一点,阁下一直觉得自己比别的人聪明。

当然,值得阁下高看的人,也的确没几个。曾经有一个李白可能让阁下暗暗嫉妒过,阁下是长安诗魁,他是大唐诗仙……好在他早就被天子放还江海了,眼下正一颠一簸,赶往他的流放地夜郎。合该不合该,这都合该是他的命罢。

还有一个人比阁下年轻十余岁,运气没有阁下好,但他写的诗,实在比阁下的有劲道……虽然阁下不承认,私心应是忌惮着他的。好在他也把自己流放了,流寓到剑门关以南,在成都喝闷酒,呵呵。

以上这些是闲聊,老友间的打趣,博阁下一笑而已。

王维读到这儿,听到一阵嗒嗒声,是自己牙齿响。手也在打抖,信笺窸窸窣窣……他把信揉了,紧成一团,向窗外一扔。

然而,只做了个动作,信还在手上。

慢慢,他又把信展开,擀平整些,接着读。

吕逸人:

我养有一只鸟,羽毛是淡灰色的,眼珠是青灰色的,身子比麻雀大,也更雅致些,飞翔的姿态、吃喝的动作,还有叫声,都是很有清贵之气的。它时常飞到屋顶上、树梢上,左右邻居见了,都说它是上品之鸟!我没有把它关笼子,因为它从没有打算要飞走,我家对于它实在是过于舒适和惬意。喝的是山泉,吃的是新米、松树的嫩叶、花草中的小青虫……它能在哪儿找到更安逸的窝啊?在我长年闭门的庭院中,它优哉、快哉好多年了,活得就像只凤凰,虽然仅仅是一只灰雀……呵呵,说来也是博阁下一笑的,或者可以入得诗?

对王维信中所说的《三国志》、裴迪,吕逸人均无一字提及。信就结束了。

王维仔细把信折叠好,压在砚台下。这时候,他感觉腿上痒痒的,低头看看,是猧儿在扯他。

他把猧儿抱起来,放在膝上,捋它的细白毛……一个慢吞吞的下午,就这么捋过去了。

小码头

王维想不明白后山寺的壁画怎么画,但到了五月初一,还是一定得画的。一是已在给胡公子的信中说好了,不能再变了;另一是如果再变,可能就永无动笔之日了。他担心入了夏,溽热、潮闷,自己吃不下饭,连握笔的气力都没有了。

从前,他是画过很多壁画的。那回在青龙寺,画佛陀坐在白象上说法,信众如林。画了七天,仅那头大象,就用了七八桶颜料。画得好酣畅,画完之后,连他自己看了也不敢相信。去了很多很多信众瞻仰壁画,他们排列在那头白象前,和壁画里的信众自然而然连成一体,人山人海。

玄宗皇帝也晓得了这件盛事。

贵妃娘娘深夜出宫,悄悄来寺里烧了子时香。

回想起来,似乎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可三百年前,还没有大唐呢。

今天风弱,有阳光,也还不灼人,这是他喜欢的天气。他出了别墅,拄杖去码头走一走。

猧儿在前边小跑,不时回过来咬他的袍脚。

码头在镇子的半腰,人来人往,形成一块集市和小广场。四月末,辋水水量充足,也比较清澈。不时有船让纤夫拉进山来,还有船陆续放下去。

几十里外的庄户人,也翻山越岭来赶集。面相生辣,厚嘴、小眼睛,有种锄头把子的硬邦邦。

卖猪羊鸡鸭的味道重,王维离得远一些。遇上卖青菜、鲜笋的,他就喜悦,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卖菜的不高兴,把菜往自家身前拖一拖。这是让人没趣的。他的手干缩、发黑,有点像鸡爪,看着自然不好看。

人群骚动,猧儿突然叫了两声,又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该是小狗看见了熟人罢?

然而不是。两个汗淋淋的农夫,各扛了根巨大的象牙穿过集市。后边,主人坐在轿子里押着。他是辋川镇数一的大粮户,矮胖、肉头好,认得王维,就下轿谦恭地致礼。

王维:老乡啊,象牙怎么得来的?

大户:是有人在曲江芙蓉园外的野地捡到的,拿去长安东市上叫卖,也不贵,用一头毛驴就换了。

王维:(惊讶)论斤卖啊?便宜得也跟猪牙、狗牙差不多了罢。

大户:人家嫌厌,说有血腥气。我倒无所谓。我是一个种田的,地里长出粮食就知足。一锄头下去,还能挖出两根象牙来,这不是大吉大利么?

王维:不怕它污秽?

大户:污秽?污秽它也是象牙啊。鹅卵石再干净,也只是鹅卵石。对罢?

大粮户打着哈哈走了。王维用袖子抹掉了一颗眼泪。经过跟前的人,都略停一停,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摇摇头。

这两根象牙,王维似乎是见过的,不过,当初它们好好地长在一头巨大的象身上。那是在大明宫前的广场上,由岭南又南的一个小国进贡的,白象巍峨,仿佛一座移动的山!使者恭请大唐天子坐上去试驾。天子,也就是玄宗皇帝,笑着摇摇头,但他鼓励贵妃娘娘去亲近一下象。她就拿了根小红鞭子,由侍儿搀扶着,去大象屁股上,软软地抽了两下子。宫前一片欢腾,秋天的太阳照着琉璃瓦,黄金灿烂。王维站在群臣中观赏。他虽是个低温的男人,却也被感染了,生出无限江山的感喟。

贵妃回身走近王维,问他能不能为盛典画一幅壁画。

王维自然说能。

那是天宝十四载八月的事情。过了三个月,安禄山就反了。杨贵妃被一根白绫勒死在荒地。皇家禁苑中的珍禽异兽,混在难民中乱跑,一些死了,一些去向不明。那头大象,可能是饿死的罢。它那么雄壮,皮又厚实,刀箭是奈何不了它的。或者是它不想活了,就滚进曲江自毙了?

可以想见,它死了,肉烂了,生了蛆虫,溃成脓血,浸入泥土,再化为泥土……又长出一遍遍青草。谁都忘了它,只剩下两根象牙。如果没有拾荒人的多事,一万年后,象牙还会插在那儿,成为开元、天宝盛世的凭据。

今天,就连凭据也没有了。

可是,有凭据、没凭据,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维觉得颈子一圈冷汗涔涔。他把猧儿抱起来。抱着这条没有主人的小狗,他才有点熨帖和踏实。

独臂武师

王维在卖瓜的地摊边坐了坐,讨了口水喝。忽然心头一空,找猧儿,猧儿却不见了。四下找,也不见影子。他从没唤过狗,现在急了,竟开口就叫了起来:“汪、汪、汪!”

声音又干又尖厉,不像狗,倒像只鸟在叫。一些人转头看着他。

更多人则向前围拢去,争着看什么稀奇,还发出哈哈的笑声。

笑声中有猧儿的哀鸣。

他用拐杖在人群中撬开一条缝,看见猧儿正被卖艺的独臂壮汉上下抛掷着,就像抛肉球。同时被抛的,还有一柄铜锤。

一只左手、一柄铜锤、一条狗,上下翻飞,看的人笑出了牙床。

独臂壮汉是个武师,秃头,敞胸露怀,满身油汗,手上忙着,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像个慈眉善眼的大和尚。

王维拿拐杖扫了下他的腿。

铜锤砰地落在地上,猧儿还捏在他手里。他瞪着王维,两眼闪着吃惊的光芒,凶光闪闪,却也不乏孩子气。

王维:这是我的狗。

武师:不,是我的。

猧儿眨巴着湿眼,看着王维。

王维:狗也是有灵性的,放了它罢。再说,你拿它做什么呢,这么一条小狗?

武师呵呵笑,努下嘴,示意地上一只倒放的草帽,空空的。

武师:吃。我今天还没开张呢。狗狗是小,炖一锅是没问题的。

愤怒和悲伤,几乎让王维栽倒。

王维:你吃得下去么?

武师:呸!我本是大唐的军士,潼关一战,我中了五箭,被砍断一条胳膊,滚芦苇荡、吃人肉、喝马尿……才活到了今天。一条狗,我凭啥吃不下去呢?

他脸上的痛苦甚于王维,简直像悲泣。

王维:(默然一会儿)我无话可说,只想拿回我的狗。

武师:可以。你来打我一拳,我倒了,你把狗拿走。

王维:(叹了口气)你打我一拳罢。把我打死了,随你做什么。

众人变得十分安静。武师先是吃惊,继而有点发怵,打量着王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王维和他相比,相当相当瘦小,而且枯槁和苍迈……可是,这个形象也接近传说中很厉害的高人。

武师犹豫了。

王维:(笑了下,鼓励他)来罢,打一拳。

众人不耐烦了,跺脚吼起来:“打啊!”“打啊!”“臭狗屎!”“装什么慈悲啊!”

武师知道,自己只是有一点担心。

王维:(笑了下,嘲讽道)你没胆量?

武师突然大叫一声,一脚踢在王维的胸口上。

王维身子向后,像把谷草,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有一小会儿,他平仰在气流中,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见了天上的云朵,还有一行苍鹭正悠闲地滑行着。

随后,他猛烈地压倒在河边卖鸡蛋的地摊上,失去了知觉。鸡蛋发出噗、噗、噗的破裂声,闷闷不乐的。

暗红的血,从他鼻孔和嘴巴里慢吞吞流出来。

夜归人

人群很快舍了武师,转而把王维围了起来,唧唧喳喳议论着。有人猜测他已经死了。有人说:“未必啊,这老头活成了精,不会只有一条命。”

一个娃抓了几只蚂蚁,塞进王维的耳朵,看他还怕不怕痒痒。

另一个娃抓了根篾条,在他脸上戳了戳,突然抽起来!他的脸和脖子上暴起几条血痕。

王维其实已经苏醒了,但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甚至没有疼痛感,只感觉身子轻。他知道猧儿在他脑袋边打转,护着他,替他挨了几篾片。

几股尿箭射到他脸上、头发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随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天色晚了,河上起了风。

猧儿默默舔他脸上的脏东西。

他想,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还算利索罢。可要走,也不容易。如果侧身一滚,倒是可以落进河流中,这自然就简单了。不过,他现在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

当初,被安禄山囚禁在菩提寺时,他也没有想过寻死。还想着,活下去,慢慢就会好起来。

从那天,慢慢就到了今天。

今天,也就该是一个了局罢。

他冥想着,觉得一部分魂灵已从身体中分离,非常轻盈。

一个人俯下身来,伸出双臂,把他抱了起来。

那个人很有力气,动作也很沉稳,他马上想到了裴迪,眼眶里一下子全是泪水。

然而不是裴迪。是那位常在辋川和长安之间走动的猎户。

猎户今天卖光了野味,买回半背篼的盐。他把盐抱在怀里,把王维放进背篼,走回别墅去。

背篼里充满了动物的膻气、血腥气、死亡气、邪气……王维蜷缩其中,鼻孔和毛孔在气味中沆瀣。他素食、洁癖、修禅,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月亮出来了。月光在皮肤上爬过,猧儿在轻声打着响鼻。

老厨子站在别墅门外,抱着棵松树,长声叫唤着:“老爷啊、老爷啊!”

子时

王维卧床,擦洗了身子,换了轻暖的内袍,又喝了半碗米粥,感觉好多了。除了想不起那一脚踢在哪里,其他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

他慢慢从头回忆了一遍,确信挨打是跑不掉的。命定如此,一环环都扣好了,只能自己钻进去。然而,他后来又怀疑这种命定:倘若其中一环被我躲开了,我也就躲开这个劫难了。譬如,不在地摊边讨水喝,或者喝水时还把猧儿抱怀里……但,这每一环也可能都是一劫难逃罢。谁知道呢?阿弥陀佛。

时辰可能已到了子夜,王维愈加清醒,没一点睡意。听到柴门嘎吱一响,有人进来了。猧儿却没有叫,该是也累了,睡死了。

来的客人是蓝田县尉钱起。钱起矮脚、淡黄胡子,比王维小十多岁,也写诗,对王维很尊敬,奉他为老师。但老师被打了,而且是在他负责治安的县境内。王维被打在傍晚,那时候,钱起正跟朋友们在小酒楼喝酒。独臂武师没有缉拿到,围观者也跑精光了,一个口供也没录下来。

钱起说了许多抱愧的话,后来扑通跪在王维的床前。

王维赶紧叫他站起来,不然,只好陪着他跪了。

钱起:先生还记得那个卖艺武师的长相罢?

王维:我啥都没看清,也不知道他是个卖艺的人。

钱起:这怎么可能呢?好肥大的一个活人啊,说不见就不见啦?

王维:(苦笑着,念了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先生还有这心思……是不是在取笑我?

王维:(反问)今晚喝酒作诗没有呢?

钱起:没作诗,是写诗,写在一面新抹了白灰的墙上。

王维:写的哪一首?

钱起:就是先生从前赠我的《送钱少府还蓝田》。‘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

王维:(叹息着,重复道)桃源、桃源。

钱起:先生,还把蓝田辋川看作桃源么?

王维:是啊,这儿嘛,还是桃源啊。陶渊明就没说过,桃源里的人不打架。他们杀鸡、喝酒,喝多了,打架是难免的。他们只是不知魏晋罢了,他们依然是魏晋。

钱起:他们不知有汉……活着活着,也就活到了汉。

王维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篆字“秦”。

王维:活到了汉,也就会活到秦。活到秦,也就离、离……咳起来)

钱起:(替他把话说完)离乱世不远了。

王维:(缓过气)陶渊明有句诗说,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钱起:先生自年轻起,就一直在避世。可开元、天宝是盛世啊,几千年也难遇一回的。为什么?

王维回答了一句。声音太微弱,钱起没听清,但也不好再问了。

第七章 屋漏痕

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王维在给胡公子的信中写到,他要在后山寺画壁画。

画是要画的,但日子是随手拈出的。胡公子也并没有回复他。他可以在家静卧,被踢过的身子还相当虚弱。

不过,初一天亮前,他就睁了眼,四周还黑黢黢的,脑子却已十分清醒了。昨晚有蛙声,今早是麻雀轰鸣。感觉一棵树一棵树都在摇撼,像是起了大风。

他摸索下床。老厨子的粥刚熬好,他喝了半碗,愈觉得有饿意,又喝了半碗,身上出了毛毛汗。起身走几步,竟然颇有气力。他就拄了拐杖,信步出了门。

天气也不错,阳光透亮,树荫下还有寒意。他本想只走几步。走了几步,又心想,走几步算几步罢。脚上有劲,竟一直走了下来。

人行山道上,走下去,可能也是走上去。他登一条石梯,走走、歇歇……翻过了梁子,嚯,看见后山寺了。

这是他头一回,单独走到这儿来。

寺里的和尚们见王维跨进山门,很是惊讶,都伸头去看他后边是不是还有谁。

王维:是有一个人同来的。

和尚们说,没有看见啊。

王维:我一路心头在骂他,他自然就是跟我同行了。

众僧笑。有人问,这个人是谁啊?

王维:后山寺的方丈啊……我骂他没事找事,硬要我画壁画。

这个和尚又问,假设不来庙里画壁画,今天施主就没事了?

众僧呵呵笑出声来。王维也笑了,笑而不答,若有深意而不点破。

其实,他心头空空的,不知该答什么。

王维带点警觉,多看了眼发问者。他表情颇为木讷,带点蠢相,似乎是无心发的问。

老方丈采药去了。

王维进了藏经楼,在那堵脏墙前,来回走了一阵,仔细思考究竟画什么好。

雨水在墙上留下了冲刷和浸润的痕迹,时间又让其积存了灰垢、烛烟,看起来,一方面相当有力量,一方面又像继续在膨胀。浓淡不均的色团,还留下许多弯弯曲曲的缝隙。

他把这面墙想象成了山崖绝壁:采药的老方丈,腰间系了绳子,在山崖和山崖间荡来荡去。这会是一幅上品的好画,然而,它也是相当危险的。这让他眩晕,吃不消。还是另想合适的罢。

小善

老方丈采药回来了。他缠着绑腿,手上拿了把小镰刀。身后,跟了个扛着禅杖的和尚,王维从前没见过的,一见,吃了一惊,差点认成码头上踢他的武师:都是秃头、魁梧,瞪着怒目,气狠狠的神情,只是多了一部黑油油的络腮胡。

王维瞟他两眼,不觉就退了一步,离他远些。

老方丈:(笑笑)他是新来的。

王维:好好,进寺庙,总是好的。不进寺庙,念念经,也还是好的。

那和尚瓮声瓮气说:“俺不念经。俺不识字。俺也不识得佛和菩萨。”

王维有点尴尬,僵住了。

老方丈:他从前是太原府杀猪的,杀多了,七窍都被戾气堵住了……出家,求个顺气。我给他取了法名,叫作小善。还行罢?

王维一下就笑了。

王维:(笑)这么个大块头,叫小善!

但他立刻觉得不妥,把笑收了起来。

但小善并无愠色。他从禅杖上取下一只小竹篮,里边是药材。

药是老方丈专为王维去采的,化瘀血。

王维:我已经不痛了,而且一直就没搞清楚,到底被踢中了哪儿。

老方丈:很多事,并非是眼见为实的。药,还是应该吃。药是一把草根,入土深的部分是白色的,上边一节则是紫色的。熬水喝。

老方丈:没苦味、没怪味……差不多啥味都没有。你要天天喝,就当是喝茶罢。

王维:我是不喝茶的。

老方丈:那,就当是喝水罢。

王维:可……这并不是喝水啊。

老方丈:那就当是念经罢。

王维点头。他心想,那些经啊,我也是好久没念了。

小善把草根解开,仔细摊放在一只簸箕上,端了拿到高台上晾晒。王维见他步子很大,行走如风,却刚一迈开就突然定住!随后,小心翼翼绕了一下,再一步跨了过去。

王维好奇,踱过去看了下,地上有条小蚯蚓在爬行。

槐下贵妇

今天寺里的斋饭是个例外,在槐树下吃的。

阳光穿过槐荫,在桌子、碗碟和人的脸上波动、跳跃。

吃的没啥讲究,也不拘束:一甑子米饭、一甑子馍馍、半筲箕枇杷。枇杷用井水洗过,湿淋淋的,但还能看出表面留着深黄的茸毛。也有清茶和素酒。

还有一位丰腴的夫人。王维看着她,感觉略微面熟,但想不起了。从前在很多王侯深宅的宴饮中,都能见到这样的贵妇,富贵气袭人,但面目模糊,见过也就忘记了。

这位夫人的头上,从前也一定插着象牙梳子、密集的珊瑚、翡翠佩饰……今天都卸下了。她一身素服,也不施脂粉。头发还是旺盛的,一半青丝、一半白发,绾成松松的大髻,塌下来,遮住了耳和腮。她没有吃饭,但喝茶,也喝酒,喝了不少,眼睛渐渐变得迷糊,水汪汪的。老方丈说,这位夫人就住在寺后谷底的一个小村子里。别的,他就没有多说了。

王维知道,安禄山攻破长安后,很多王侯重臣的家人,没死没残的,都逃进终南山的峪口,在群山中流散了。这一两年,陆续有人活着出山,人已经没有人样,像活着的饿殍。也有人再没有了声息。这位夫人也许是其中的一个罢。然而,她还活着,却留在山谷。她的端庄和矜贵还在,再活二十年,也是不会把她看作一个村妇的。

那,她和谁生活在一起?衣食又从何而来呢?王维没有问。他自忖,这一生对许多事情都好奇,但也很少去深究,深究了,又如何呢?

裴迪曾抄了杜甫的《哀王孙》《哀江头》给他看。

王维: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王维读到这儿,就搁到一边去了。

裴迪:写得不好么?

王维:至痛至哀,经历一遍已是噩梦,再写下来,传之不尽……这个,不是我要写的。

裴迪:(生气)那你要写什么?

王维:问得好。我能写什么呢?

后来,他念了两句诗。

王维:

一生几许伤心事,

不向空门何处消。

裴迪:(笑笑)和尚就住在空门里,他消了么?和尚的俗家爹娘死了,姊妹被奸杀了,他就不伤心?

王维:(想了想,欲说却又吞了回去)你说得有理……但看得太近。

今天,王维隔着一桌子斋饭,看着对面的夫人,觉得她相当远。

她剥了一颗枇杷,用指头拈了,双手递给王维。

王维有点没有回过神,经老方丈点醒,才把枇杷接过来。果肉厚实、甜,他牙不好,只能慢慢吮吸。有一年,也是五月,他住在长安城,和裴迪整理出一些夏衣、书,准备到辋川闲住。马车都要启动了,杨国忠的侍卫快马赶到,捧上一篮枇杷,说是相爷送给先生尝鲜的。

篮子也是新竹编的,翠绿,有竹的清香。枇杷金黄,阳光落上去,有黄铜般的颜色,又更通透些、轻盈些。王维送了半篮给后山寺,半篮让裴迪吃掉了。他只吃了一颗,说牙齿受不了。

和尚们吃了枇杷,把核撒在庙子后边的枯水沟。枇杷树长起来,成了枇杷沟。

虽然牙不好,但王维今天吃出来了,枇杷是相当好吃的。今年,他是头一回这么用心吃枇杷。杨国忠却已在马嵬驿被乱兵砍死六年了。

杨国忠是杨贵妃的族兄、权相、奸佞,人人恨不能扒其皮、食其肉。王维论官职,只在中下,还是闲职,也没有巴结过他,可他对王维很是周到,还有些谦恭。王维曾问过裴迪。

王维:你觉得他图我什么呢?

裴迪:你的虚名。所有的虚名,都不是虚的。

王维:……

王维终于对付完了一颗枇杷,但夫人又把一颗枇杷递了过来。他有点为难,看了一眼老方丈,示意算了。

老方丈以为是王维客气,反劝道。

老方丈:吃罢。不是让你白吃的,夫人有问题要请教你。

王维:(叹口气。)

夫人:听说先生被人打了?

王维:是啊,被人踢了。

夫人:痛么?

王维:很痛。

夫人:痛到啥情景呢?

王维:以为活不了了……

夫人:哦,这就是了。(似乎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儿)先生也是有痛楚的啊。我读过先生许多诗,能读的都读了,可诗中,先生从不写到痛。这是为什么?

王维想,又来了。这么多人对这点有疑问,为什么?

王维:因为我不想痛。

然而,他其实是这么回答的。

王维:也许,我下一首诗就要写痛了。

夫人默然了一小会儿,换了个问题。

夫人:今天早晨,我还在读先生的《过香积寺》。最后一句‘安禅制毒龙’,我知道毒龙是欲念,是不好的,安禅就是为了控制它。可是,怎样才得以安禅呢?

王维:人跟人不一样。

夫人:先生的毒龙,制住了么?

王维:可以这么说。

夫人:我想知道,先生是怎么办到的?

王维:就靠挨了那一脚。

四个字

夫人:先生,可以给我写一幅字么?

王维看看老方丈。

老方丈:女施主这个心愿,已经好多年了。从前在长安,热闹处,她不方便求你。你闭门在家,也不好打搅你。今天机缘倒是合适了,你却手软,未必肯提笔。

王维:你怎么知道我手软呢?

老方丈:女施主给你的枇杷,你得拿双手才接得住。

王维:(愣了愣,强笑两声。)

夫人脸红了下,似乎是抱歉,又补充道。

夫人:不必一幅字,几个字也行的。就写先生自己最喜欢的罢。

王维:单刀直入。

夫人:为什么……是这四个字?

王维:因为我总是做不到。

老方丈:(叹了口气。)

夫人的脸,渐渐煞白了。

夫人:我想出家已经很久了,可一直犹豫着……怕剃度。

王维:还有东西舍不得?

夫人把垂到腮边的发髻推上去。

夫人:不是的。不该舍的东西,我都舍去了……

王维抽了口冷气。

夫人的两只耳朵都不见了,只留下丑陋的疤痕,像烧焦的树洞。

夫人:是乱兵用刀割下的……他们真该割了我的头。我想象自己披上袈裟的样子——又大又圆的脑袋,蠢肥的脸,没有头发,没有耳朵……就是个噩梦中的罗刹啊!

夫人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脸,悲泣起来。没有哭声,泪珠从指缝中淌出来,像树胶一样黏。

老方丈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王维倒平静下来了。他没有劝慰夫人,没说一句话,只是定定看着她悲泣。他想,这位捂面悲泣的贵妇是最应该画入壁画的。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画。

王维当夜住在寺院。天黑尽之前,老方丈陪他四周转转。夫人已回谷底的小村了,带着王维赠给她的“单刀直入”。

那四个字,王维写了又写,总觉不满意,后来摊了一地,请夫人自己选。她把它们收拾好,叠成一摞,小心卷起,都拿走了。

第八章 僧舍一夜

功夫

带辘轳的井台边,有块小空坝,那个法名小善的络腮胡子和尚在练禅杖。他力气大,舞得快,风声激激。

老方丈和王维站在一边,看了会儿。

王维:(赞叹)身手很好。

老方丈:(摇摇头)还好……可惜慢不下来。

那和尚像是听见了,禅杖立刻慢了很多。王维正想感慨两句,却见他身子一软,趴地瘫下了,嘴里大口大口喘粗气。

老方丈:快已经不易,慢就更难了……硬要慢,就要受伤了。

王维:那,怎么才能慢得了?

老方丈:慢慢来。

柴火棍

后门外,几个和尚燃了一堆火,趺坐地上烤豆饼。

焦煳煳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

王维:(吸口气)好香。

老方丈:(吸口气)好香。

和尚们看见两人走来,就站起来施礼。

老方丈:算了罢。礼就是规矩,你们不念经,擅自烤饼、加餐,已经失礼在先。再多磕头、行礼,也是多事了。

他捡起一块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王维,自己吃了半块。

和尚们看着老方丈。

老方丈:论味道,还值得偷吃,犯一回戒条。

王维咬了一小口。他牙不好,而且没一点饿意,啥味道也没吃出来。但说实话扫兴,说好话又是打诳语,就支支吾吾笑了下。

老方丈也不问。和尚们抓起沙土,把火扑灭了。老方丈抽了两根棍子出来,看了半晌。

棍子是核桃木的,握在手里颇有深沉、结实之感,是根好木头,但被烧了,做不了木材了。却又没有烧够、烧尽,黑乎乎的,是烧焦了,但没烧进心。

老方丈用两根棍子相互拍打着,看了看王维。

老方丈:未烬柴……

王维:……

老方丈:有的树是用来盖房子的,有的树是用来烧饭的,有的树是用来烧却不是用来烧饭、烤饼的。

王维沉思着老方丈的话。

一个和尚问:“烧了又不用来烧饭和烤饼,那又干啥呢?”

老方丈:(骂)蠢东西!那自然就是点亮啊。

然而和尚不服:“烧柴点亮……那油灯又用来做什么?”

老方丈:王施主,你说呢?

王维:(吃了一惊,随口答了句)也是点亮啊。

和尚恍然大悟,拍脑门,笑道:“是我糊涂了。”

明月出山

睡觉前,他想,今天心事多,可能很难入睡罢。然而,却很快睡着了,心事多也是累人的。

不过,山中嚓地一响!他被惊醒了。

那声音不响亮,但低沉、有力,像是一个活物,挣扎着猛地从网罗中蹦了出来。

他起身,摸索着走了几步,一推窗户,满目清辉:月亮已从谷底升了起来。

他眼里噙住两滴泪,慢慢滑了下来。

天宝末年,也是五月初的傍晚,王维住在城里,在葡萄架下喝完一碗粥,出了汗,就去洗个澡。裴迪就着一盘腌牛肉,还在喝酒。

再回到院子里,发现皇帝的两个贴身黄衫太监已站在饭桌边恭候了。

他随即被请上马车,直奔华清池而去。皇帝和杨贵妃正在那儿消闲。

马车驰进行宫,夜色早已垂落。天上有很多星星,璀璨夺目,每颗星都像在争鸣着、喊叫着,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王维没有问太监,皇帝召见所为何事。问不问,答不答,都没有意义。皇帝是天子,天意是莫测高深的。王维有过几次被皇帝突然叫去问话的经历,紧张是难免的,一路上他都在预习功课,猜皇帝要问什么。然而,每次预习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随问随答。

他答得倒也不算很离谱,每次临走,都会被赏赐一件小玩意。

他习惯了被动。被动比主动更安妥,没风险。譬如下棋,攻防之术,他选防,视攻方的落子自然而然应一手。他的棋艺到啥程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很多大臣都跟他下过棋,结果一般都是和棋,双方的心情都不坏。皇帝也曾叫他去下过一盘,还吩咐他。

皇帝:放开了下!

王维:放开了,也可能下输啊。

皇帝说:不准输,也不准和。

这当然难。但王维还是下了盘和棋,用光了所有的棋子,没有输,也没有赢。

王维:(磕头谢罪)臣已经尽力了。

皇帝:(哈哈大笑)赐,一方白玉,晶莹温和,可以用来刻章或者雕鸟兽,很适合你。

这方玉,王维送给了裴迪。裴迪去扬州游玩时,换了酒喝。

像今夜这样突然被皇帝的马车接走、驱驰百里的经历,王维还是头一回。虽然安于被动,心情还是忐忑的。

华清池的行宫中,烛光亮堂,铺的、挂的、摆的以红色为主,都很鲜艳。皇帝在一张厚毯上半卧半坐,吃着岭南新献的荔枝,翻着一卷书。他大约七十岁了,已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头发全白,但又用乌菱的灰烬染黑了,脸上颇有些皱纹和倦态,却是红通通的。

杨贵妃泡温泉去了。皇帝在等她,神情十分闲逸。王维谦恭地跪下去。但皇帝摆摆手,让他站起来。

皇帝:知道朕为啥叫你连夜赶过来?

他瞪着王维,双目炯炯发亮。这是个雄强的君王,西至帕米尔高原、东到大海,都是他的版图。王维心坎咚咚跳,脑子闪过一念,到底是来了一劫。他不说话。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皇帝:‘月出惊山鸟’,是你的诗罢?

王维:是。

皇帝:月亮出来,怎么会惊山鸟呢?山鸟不是都睡了嘛。

皇帝站了起来,虽然已经七十岁了,他依然是魁梧的。

皇帝:你说!

王维:……

王维不敢吭声。他选择以沉默抗旨。沉默,是他自保的唯一良策。皇帝抹着嘴角和胡须,在红毯上踱着小圈子。

皇帝:贵妃娘娘喜欢你的诗,今天忽然问朕,月亮升起来,为啥会让山鸟受惊呢?朕说,月亮那么亮,鸟儿自然就被惊吓了。可娘娘说,鸟儿都睡着了,哪看得到月亮呢?是月亮从地下爬出来的一刹那有巨大的声响。朕说,扯淡!可她说,她是听到过的呢。就这么争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舒服。朕叫你来,就是要你亲口告诉朕,朕和贵妃哪一个说对了?

王维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慌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当初,不过是信笔写下这五个字,写完还来回念了好几遍,颇为得意。至于月出为啥惊山鸟,哪会多想?无非一句诗。

皇帝和贵妃娘娘居然认了真。

他觉得皇帝是对的。何况,贵妃又不在,说了也不让她尴尬。

王维:确如陛下所说,鸟儿是受了月光的惊吓,月出是没有声音的。

皇帝:(孩子般地笑起来)朕要好好赏赐你。

傍晚,就是王维在家中喝粥时,潼关外的黄河中,打起来一条金色大鲤鱼,并迅速送到了华清池。皇帝宣旨,让人把鲤鱼抬过来。鲤鱼硕大、饱满的肉体,闪闪发光的鳞甲,让王维看花了眼。皇帝挥起安禄山献给他的契丹弯刀,银光一闪,砍下了鲤鱼的尾巴。鱼血很黏稠,也是娇艳的,近于胭脂。猜对了答案的皇帝心情愉快,把鱼尾巴赐给了王维。

今夜,王维靠着后山寺的窗口,就像站在船的甲板上,感受着明月出山的晃动。嚓地一响后,群山在轻微地摇曳。

他发现了,赢家应该是杨贵妃。

而她已被勒死多年,香骨也该烂了罢。

当年的皇帝已做了太上皇,蛰居在宫中一个偏僻小院里,消磨着余生。

月光真好,群山水盈盈的。却没有一只飞鸟。

第九章 后山寺之晨

动墨

王维天快亮时才迷糊入睡,随后又迷糊着睁了眼。

风从窗外吹进来,似乎还可以嗅到烤豆饼的香味。这饼子是嗅着比嚼着有味道。他这么想着,人一下就清醒了。他是来画壁画的,昨天就应该动笔了,却一笔也没有画下去。

客房里备有笔墨和一卷卷纸。他把纸掀开,拿指头裁为小块小块的,在上边画草稿。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应该画什么,只是意随笔走,一幅幅画了下来。

画了好久,庭院中敲铜木鱼吆喝吃饭了,他也没听到。

一个僧人,就是那个法名小善、络腮胡、扛禅杖的魁梧和尚,推门进来请王维去用斋。

王维还在画着,不快不慢、用力均匀,一张接着一张,画完抹到一边。

地上已经铺满了他的画。

和尚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像迎头挨了一棍子。

他跑了。过会儿,他带着老方丈来了。

王维还自顾自画着。

老方丈蹲下去,把画仔仔细细都看了。画上全是肥胖的裸女,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打坐,有的在贪婪吃喝,有的则正在交欢,欲火如焚。老方丈问徒弟。

老方丈:看清画的是什么么?

小善和尚的脸涨得通红,咬紧了牙巴。

老方丈:画的是色相。

老方丈把画一一拣起来,叠成一摞,码在墙根,又很爱怜地拍了拍。

老方丈:让他画罢,去把粥和馍馍端进来。

但王维把笔搁下了。纸上留着粗粗的一横和一个圈。

山门犬吠

狗叫的时候,王维心口一酸,想到了白猧儿。胡公子终于带着裴迪回来了。

进山门的确是裴迪的猧儿,后边跟了两个陌生人,却不见裴迪的影子。

陌生人都穿了华贵衣衫,一个湖绿,一个绛红,腰间还系了镏金的香球,不时有细细的烟雾飘出来。他们的气宇是轩昂的,但对王维和老方丈说话倒还不乏恭谨。

他们说自己是商人,在长安西市开铺,一个贩丝,一个贩茶,跟裴迪是朋友。裴迪向他们各借了一大笔酒债和赌债,利息不低,累积到今天也相当可观了。说着,就摸出一摞借据递过来。

王维把头偏到一边去。老方丈倒是接过来,一张张点清了,再还回去。但客商把他的手挡住了。

客商甲:庙子是清静的地方,不过,也免不了被不清静的事打搅……这也才合情理,跟世间法相符。

客商乙:我们来,也是裴先生指的这条路。不然,荒山小庙,我们做梦也梦不到。

客商甲:我这兄弟说话不知轻重……

老方丈:(笑)句句都是实话嘛,不打诳语的。

王维:(摇摇头,喃喃问)他还跟胡相爷的公子在一起么?

客商甲:胡相爷已经罢相了,家抄了两回,贬到梧州下边做一个县尉,过两天就上路,行程够得走,总需磨蹭两三个月……世间已没了胡相爷。

王维:那胡公子也没有了?

客商甲:胡公子倒还是胡公子,依旧喝酒、吃肉、打兔子。

王维:裴迪也还跟着他?

客商甲:是他跟着裴先生。

王维:(笑了笑)那还好。

客商指着老方丈手里的借据。

客商甲:(也笑)都还好,就这个不大好。

老方丈:(也笑)想让王施主还钱?你们以为他的口袋存得下多少钱?

客商甲:不是,长安城里,还没人好意思跟王先生提钱的事。

老方丈:你们不就为钱而来么?

客商甲:倒也是,但也不全是。

客商拿出一个卷筒,展开来是一幅画:《阳关三叠图》。落款是王维的名字。

客商甲:是裴先生交给我们抵债的。王先生的画,我们自然是喜欢的。谁不喜欢呢?

王维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裴迪的仿作。裴迪跟王维学过画,还临摹过王维的《辋川图》《江山雪霁图》,几可乱真。但王维看来,气不对,是多了些英气、散漫气、无赖气。

裴迪对王维说过——

裴迪:这个我也知道的。 而且我很知道,还比你少了点东西。

王维:是啥?

裴迪:有气无力……之气。

这幅《阳关三叠图》太像裴迪自己了:大大咧咧,一大碗一大碗喝下去,走了再说。别后重逢?管他呢。

客商甲:这画,我们是很满意的,但还想请先生把那首诗亲笔抄上去。

客商乙:那些借据就可以化为一把纸灰了……焚化在菩萨脚跟前最好了。

王维把自己的《送元二使安西》抄在了画上。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重录于后山寺古槐下。

客商留下白猧儿,带着画走了。

王维:(叹口气)方丈你看,裴迪作孽……是伪作啊。

老方丈:他们未必不知道是伪作。

羚羊和狼

老方丈:王施主写了‘单刀直入’四个字送给那位女施主。那么,你要再写四个字送自己,又该是什么?

王维说:羚羊挂角。

老方丈:也是因为你做不到?

王维:那倒不。因为我的诗,一直都做到了。

老方丈讲了一个羚羊的故事。

老方丈:这是我亲身的经历。那时候,我还只有八九岁,因为家穷,已经在随父兄种地。本乡有一户财主是个善人,广有良田,儿子又在京城做官,粮仓、钱库总是塞得满满的。还重金聘了一位当地名儒,教导自家子弟,而别人家的娃,不论贫富,但凡愿意的都可以来念书识字。我有空也去旁听,不到半年,脑子里积下了几百个字,读《论语》已不成问题。有一回,名儒又讲到人之初。我就问:那么‘狼之初’又是什么呢?名儒一时回不过神,就反问:那你说是什么?我说:让我说,我也说不好,但见还是见过的。

老方丈:我家后院有片杂木林,林中是片荒冢,荒冢的尽头是一大块草滩,再过去就是一条拐弯的河流。时常,飞过黑压压的鸦群,跑过黄兔、野驴、羚羊,还有饿狼。有一天,我看见一匹瘦得只剩一张皮的幼狼,正追逐一头羚羊。羚羊跑得飞快,而幼狼跑得更快。但,羚羊逃进林子,在树和树之间不停地急拐弯,终于把幼狼摆脱了。

老方丈:第二天,我看见这个情景再次出现了。幼狼疯追着羚羊,羚羊故伎重施,在林中拐来拐去,十分轻快、自得。突然,羚羊的蹄子崴了一下,就这一刹那,幼狼扑过来咬住了羊脖子,把羊血全都吸干了。随后,幼狼用牙撕开羊皮,满嘴新鲜骨肉,细嚼慢咽,享受它的好运气。我看得目瞪口呆。

老方丈:我想把这件事写下来,却只在纸上滴了两颗泪。我对名儒说:我问狼之初,也是在问人之初,既然天生为善,为啥天生还这么难?名儒已经很淡定了。他笑笑,说:天地不仁。这有啥好问的!

王维:这个故事就完了?

老方丈:故事没完,但我讲完了。

王维:为啥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老方丈:说清了……还叫羚羊挂角么?

画完了

天亮前,王维已开始画壁画。空腹,只喝了一碗水。

画完的时候,阳光还没有爬上山,鸟叫也只有三两声。

墙壁上的屋漏痕,大团、小团,像黯然的云朵相互挤压着。他用一支不算很粗的笔,沿着它们的边线略加勾勒,这使它们看上去成了一群大象的背影,正朝着幽深莫测之地走进去。

在象群的缝隙中,又画了一只转过身来的白猧儿。

白猧儿又白又小,大象把它衬得更小了。它看着画外,眼里有忧伤和留恋,伸手就可以接住它。但又怎么可能呢?它属于墨、颜料,还有一堵会慢慢剥落的墙。

老方丈站在墙前,看了很久,又退后,看了很久。

老方丈:(叹息)画得好啊。

王维:好么……你看到了什么呢?

老方丈:大慈悲。

王维:……

老方丈:不过,你为啥要画得这么快?

王维:我……急着喝粥啊。

第十章 瓜熟了

崇梵僧

王维虚龄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在朝中做了一个小官。这是春天的事情。

到了秋天,因为一件小事不妥,他被贬到济州,做了个更小的官。济州是寂寞之地,适合消磨光阴。

光阴寂寂,每一天的消磨却也是漫长、无聊的。

王维在济州白云寺结识了一个寄宿僧人,跟自己同年,秀气得像个尼姑:低眉,说话脸红。王维跟他交谈,说十句,他应一句。很多时间,他都在默念经文。

彼此还没有很熟悉,僧人就回崇梵寺去了。

王维问他,崇梵寺在哪里?

他说:“峡里。”

王维又问,有多远呢?

他说:“也不算远,天亮走,天黑就到了。”

他给王维留下了几部书,是高僧传、辟谷术。他说,明年春天还会来济州。

然而,王维在济州耗了六年,再没见到他。

王维写了春天的崇梵寺。

王维:

落花啼鸟纷纷乱,

涧户山窗寂寂闲。

这是他的遥念,也是想象,不能作数。

后山寺的老方丈却把它抄在了屏风上。

崇梵僧送他的书,至今还堆在辋川别墅的窗台上。不过,王维当初随手翻翻,就再没有打开它们了。

书页被阳光晒脆了,飘了雨水,又变软了些,再晒干,就慢慢地见出旧的痕迹,有了老态。

王维把书放在手心里,再拍拍,自忖,我也很像这些书了罢?再想想尼姑一样秀气的崇梵僧,倘若他也老成一本旧书了,该多么不忍相见啊。

画了壁画,从后山寺回到别墅,王维没病没痛,但一吃饭就噎,喝粥也噎。只怕今后喝水都有麻烦。虽不妨碍过日子,但总是让他感到自己的虚弱。

老方丈为他采的草药,他没煎水喝,放在了枕边,闻着可以安安神。

他听说过,古庙里那些百岁老和尚都把鸠头雕刻在杖头,因为鸠是不噎之鸟;又用乌龟来支自家的禅床,龟嘛,是长寿的活宝。这是有趣的,但也很是可笑。

不过,也不妨试试嘛。

他这么想着,也就着手来做。但把床压在乌龟上,乌龟倘若压死了,龟壳里一摊肉酱,就是作孽。

而要把鸠首刻于拐杖,则需精准的刀法。几个童仆都笨手笨脚。老厨子倒长年使刀,可又嫌他油烟气重了点,不宜。

他本人?他好多年都不摸刀了。

那就算了?倒也不必。放弃一事,还不如退后一步。

他细心画了一幅画:被乌龟扛着的床,一根雕着鸠首的拐杖斜靠在床边。

画贴在了饭堂的墙上。自从裴迪走后,他每天在饭堂发呆的时间,比在佛堂念经还要多。

还好还好

又落了几天雨,雨水让土地和草木吸走了。别墅柴门外,路边的松、杨、宫槐都油亮了,蓬勃、焕发。蛙鸣、蝉鸣比鸟叫还突兀而有力,这是夏声了。

王维心知夏天到了,但身子还是凉浸浸的。他想写首诗,把自己比作耷在棚架上的豇豆。但他没有写。因为他走近看了,豇豆在阳光下十分饱满、晶莹,没一点蔫样。这让他喜悦、赞叹……自愧不如。

白昼长了。时间多得比济州时还要无聊。

从前的无聊,会有点焦灼,怕光阴蹉跎了。

今天的无聊,松松的、轻飘飘的,无聊也就无聊了。

走路也是轻飘飘的,好像脚没有受力,人被风托着。

晚饭喝了粥,他就拄了拐杖,在门外轻飘飘踱到天麻麻黑。

一些扛着锄头回家的农夫和他对面走过。认识他的,恭谨地跟他打招呼。

不认识他的,还会多看他两眼,有种奇怪的表情。奇怪什么呢?

来了一群羊。咩咩的叫声,好似婴儿梦醒了。两个放羊娃晃着羊鞭,指着王维,嘻哈打笑,说话声音一点也不避他。

放羊娃甲:看,老怪物。

放羊娃乙:俺娘说,他倒不怪,是吃错药,疯了。

放羊娃甲:老疯子。

放羊娃乙:哈哈哈!

“咩、咩、咩、咩……”羊儿们也跟着笑。

放羊娃没门牙,笑起来不关风。

王维的门牙也没了。他也跟着笑,但笑得没声音,笑的气力也没多少了。

路到了拐弯处,有一块瓜田,半月形、朝南、地势略高、半沙半土,最适合种瓜了。

这是王维的地产,他租给了一户瓜农。租金很少,就是瓜熟了,挑好的送些到别墅就行了。

瓜最怕的是雨水。王维走到瓜田边,用拐杖敲敲瓜。

瓜农父子几个在田里忙活着。当爹的叫王维先生,当儿的叫王维老爷。

王维:瓜怎么样了啊?落了几天雨。

瓜农:(满脸堆笑)还好!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呢?王维没有问,问了人家也不好回答。“还好”是个含混的词,很适合用在含含混混的问答中。

王维想,我是不大喜欢别人回答我“还好”的。然而,我也在很多场合用“还好”来答问。含混的意味,大约就跟熹微、暮色……一样罢?他想,也跟我的晚景很相似。

瓜农的小儿子,识得些字,曾请王维老爷给他家种的瓜起个名。

王维:你起罢,随你起。

瓜农:故侯瓜。就叫这个吧。从先生您的《老将行》中借来的:

路旁时卖故侯瓜,

门前学种先生柳。

王维:(笑)可以可以。

瓜农父子几个,其实长得圆滚滚的,比老爷还要富态,像瓜、像罗汉,就是不像将军。

野老念牧童

王维走回别墅,灯已经点亮了。

裴迪侧身躺在地毯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玩弄猧儿,就像从没离开过。

王维噎了口冷风。

裴迪:(笑)你嘴里叽叽咕咕啥呢,吟诗?

王维:……

裴迪:念出来听听。

王维:

野老念牧童,

临风听暮蝉。

裴迪:(哼了哼)哪年的旧货了,还颠三倒四的……这些日子怎么样啊?

王维: 还好。

裴迪:‘还好’是什么意思呢?你头一回用‘还好’来敷衍我。

王维:敷衍么?那你觉得我好不好?刚才,两个牧童叫我老怪物、老疯子。

裴迪:(笑)这俩娃!你是有点怪……但还不够怪,更不够疯。

王维:什么才叫疯?

裴迪:胡相爷被贬逐梧州,临行前一晚,胡公子用两支箭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疯了。

王维:死了么?

裴迪:还好,还没死。

王维:死了才叫好。

裴迪:没想到,你也这么没心肝。

王维:你……对我可有心肝么?

裴迪:……

两个人再无话。蝉子叫了半夜,蛙声倒很稀落。

王维小口啜着一碗水,裴迪喝干了半坛酒。

响亮耳光

裴迪回来了,一切如旧。睡到近午起床,吃了早饭,带猧儿去林子溜达一圈,再捡起王维的诗文细加整理。

上午蝉子叫声慢,时间显得长。裴迪埋头笔案。王维坐在一旁,倒显得无事可做,多余。

裴迪:你无聊,就写诗罢。写了,正好编进去。

王维:(苦笑)无聊,怎么写诗啊?

裴迪:换个吃不饱饭的人看,你的诗都很无聊啊。

王维:……

裴迪:杜甫写‘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你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忧世伤生,你无聊至极。不是么?

王维:是……

裴迪:那我为啥还要替你编文集?岂不也很无聊嘛。

王维:你不是无聊,是消磨无聊。

裴迪:这有什么区别呢?

王维:区别是有的……我这辈子已快无聊到头了,你还不至于。

裴迪:……

这回是裴迪默然了。

午饭,裴迪啃了半只羊腿,喝了酒,倒头睡了。睡醒来,窗台上有红彤彤的光照,他口渴,又喝了两碗淡酒。

王维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裴迪拉了王维出去走一走。

路上遇见扛锄头归来的农夫、羊群、放羊娃。

两个放羊娃晃着羊鞭,指着王维,嘻哈打笑。

放羊娃甲:老怪物。

放羊娃乙:老疯子。

“咩、咩、咩、咩……”羊儿们也跟着笑了。

裴迪走过去,一人甩了一个大耳光!

放羊娃鼻血喷,脸肿得像桃子,斜了眼,不敢哭,也不敢看裴迪。

王维嘴里叽叽咕咕。

裴迪:你还在念牧童?

王维:阿弥陀佛。

裴迪:哈哈哈哈……

王维:你不该……

裴迪:(冷笑)为啥不该?当头棒喝,不如劈脸一巴掌。

“咩、咩、咩、咩……”羊儿们好像一齐都哭了。

走到瓜田,那几个父子都不在。瓜快熟了,静卧在沙地中。

裴迪蹲下去,拍了拍。

裴迪:好瓜啊。

王维用拐杖敲了敲。

王维:是好瓜。

裴迪:恐怕我吃不到瓜了。这几天编完你的文集,我就要走了。

王维:……

远远,从麻麻黑的夜色中,传来羊群的叫声。

咩、咩、咩、咩!

裴迪告诉王维,他已与哥舒小丹另有约定了。

哥舒小丹收到王维的信后,的确找到了裴迪,并相约同行到辋川拜访,取走王维为他画的《茱萸沜》。

但没几天,哥舒小丹却受命去了蜀地。成都附近的几个县城,都先后爆发了叛乱,虽然镇压了下去,但局势不稳。蜀地农产丰饶,相当于朝廷的半个粮仓,乱不得。哥舒小丹受命重组蜀地的军队,就是要让皇帝能睡上安稳觉。

临行前,哥舒小旦邀请裴迪到他帐下供职。他说,那儿是李白的故乡,也是杜甫的安身之邦,很值得流连。有的人活得盛大庄严,但也就是人生一世。唯有浪子,一辈子可以活上几生几世。

裴迪:譬如谁?

哥舒小丹:李白。

裴迪:那王维算什么呢?

哥舒小丹:他算写诗、画画的维摩诘。浪子的要义,在浪。而趺坐,才是维摩诘一生一世的功课。

裴迪:那我又算什么呢?

哥舒小丹:你以为自己是浪子,其实你只是个影子。

裴迪:我可能就情愿做他的影子罢。

哥舒小丹:趺坐者坐化之后呢?你甘心随之寂灭么?

裴迪:……

王维:怎么不说了?你怎么回答?你甘心么?

裴迪:不。

王维:不?

裴迪:不。

第十一章 茱萸

七十老翁何所求?

过了几天,王维把画的《茱萸沜》找出来,交给了裴迪。

王维:你去过几生几世的日子罢,你的确不该甘心做影子。哥舒小丹将军说得对。

裴迪:他说得对?

王维:也有不对的,譬如说我。我并非画画写诗的维摩诘,我只是王维,字摩诘。

裴迪:可能,世上没人真甘心做另一个人的影子罢?

王维:不,我愿意……可惜做不到。

裴迪:是啊,你还是做不到。

王维:是另一个人做不到。

裴迪:……

又过了几天,裴迪依然整理诗文。王维坐窗边闲看,打瞌睡。裴迪有疑问,就在吃饭的时候向王维提出来。

裴迪:你写《夷门歌》时,大概多少岁?

王维:你觉得呢?

裴迪:应该七十岁。最末一句不是‘七十老翁何所求’么?当然,只是以常理推断罢了。而其实,你可能才十七岁,跟写《洛阳女儿行》《桃源行》时差不多。

王维:十七岁,多年轻啊……可以这么去写一个老人么?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裴迪:十七岁是很年轻,可你从没年轻过。

王维:……

裴迪:诗是真的好,也只有你才写得出,那么苍老。

王维:不是苍老罢?这两句是,‘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多慷慨意气。

裴迪:这两句,只有后一句能流传。它单独流传的时候,就成了一股颓然之气。

王维:……

王维颓然摇头。

裴迪:有的人,生下来就老了,比如你。有的人,老了也还长不大,比如李白。

王维:那,还有很多该年轻就年轻、该老就老的人呢?

裴迪:哦,他们属于注定要被遗忘的人……已经有很多人被遗忘干净了。

王维:那么,你自己呢?

轮到裴迪颓然了。他端起酒碗,要喝未喝。

裴迪:你能够不被遗忘,我就能够被记住。

王维:你还是在说影子么?

裴迪:也许罢,虽然不甘心。

王维:人有不甘心,就还年轻罢。其实,我也年轻过,凭据是至今也还有所不甘心。

裴迪:哦?

王维:我听不得你夸别人的诗写得好。

裴迪:噗——!

裴迪一口酒喷在王维的老脸上。

崔氏山庄

午后,天上压了一块厚云,峡里阴下来,细雨蒙蒙。

王维戴了斗笠,出柴门,信步拐向右手。柳林茂盛,风簌簌吹着,碎叶撒到峡底溪水上。溪水是清亮的、冷飕飕的,有点像退回了早春,也有点秋意萧瑟。他紧了紧领子,小心用杖头探着路。

后边传来脚步声,嘁嘁喳喳。是裴迪。他本已睡下了,但是没睡着。

王维:你不是还喝了酒的么?

裴迪:喝过了,就喝清醒了。

穿过柳林,出了孟城口,两人并未商量,连眼神也没对视,就齐步上了另一条道路。

这路已少人走动,车辙长满杂草,相当地荒了。

王维望望头上,有几只白鸥在空中移动。雨飘进他眼里,再慢慢蠕出来,像是老人的浊泪。

裴迪:‘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你当年谪居济州时,如此想象崇梵寺。今天,长安城的人也是这么想象辋川的。

王维:那,你想辋川么?

裴迪:废话。我不就在辋川么?

王维:……

他们走了很久。雨还在飘,但更细小了,跟雾差不多,黏在空气中,脸上有点痒痒。

路的尽头,隔着池塘和灌木,是一座森然的庄园。这是王维的妻弟崔兴宗的别墅。

大门紧闭。透过栅栏望进去,环绕庭园的房屋,门窗也都一一关着。不见人影,也没有狗吠。和通向这儿的山路一样地败落了。

庄园的背面是桑树、桃树、杏子林,密密的,斜着生长,一直攀上后山崖。雨中的后山也是寂寂的。

王维:很像今年春天,我们在长安拜访吕逸人,对不对?

裴迪:完全不像。倒像三年前的重阳,杜甫来辋川拜访你。你躲着不见,弄得他怅怅的,写了两句诗,‘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王维:我见了他,他也就写不出这样的佳句了。他好诗不多,这两句倒可以流传。

裴迪想说啥,又忍住了,只是笑笑。

王维:这不可笑罢。我不见他,是他并非存心要访我,顺道而已。

王维用拐杖指了下破旧的崔氏庄园。

王维:他是来赴崔兴宗的盛筵的。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潦倒、吃不饱饭,倒很喜欢凑热闹;孤傲、自负,到了人群中,却总是大声跟人打招呼。

裴迪:(冷冷地)我也喜欢凑热闹。

王维:你不同……是热闹离不开你。他是离不开热闹。

裴迪:(哈哈大笑)你何止不甘心!

王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三年前的重阳,崔氏庄园菊花盛开,新酒熟了,笙歌袅袅,宾主尽一日之欢。

很多客人都留下了诗和画,随后就风流云散了。

茱萸

从崔氏庄园回来,淋了雨,王维发烧、嗓子痛,但还好,能忍住不说。

裴迪一点没事,吃喝如常。过了一天,也可能是两天,细雨还一直在飘,道路终于成了泥泞,屋里啥东西都湿答答的。

反正哪儿也去不了,裴迪就整日编订文稿,渴了就喝茶,也喝酒。茶酒就搁在案头,伸手就能端到嘴边。

王维裹了毯子,蜷在书房的角落,算是陪他。

晚饭前,裴迪回头看着王维。

裴迪:我是按编年给你编订的。其实,也不妨有另一种编法……在听么?

王维:

裴迪:我整理出来的这些诗文,你按自己心中所想,排个优劣顺序,我做成附录,放在文集后边,如何?也很别致、有趣。

王维:哦……

裴迪:‘哦’是啥意思?

王维:可以。

裴迪:嚯,真答应了。好嘛,你说咋排?

王维坐起来。他头晕,太阳穴赤痛,喉咙冒烟,很想喝点水,但没忍住。

王维:你找张大纸来,画个圈,排名就顺着圆圈写,无始无终、没头没尾。

裴迪:(愣了半晌,大骂)呸!老东西。天下人只有我知道,你比谁都狂。你修的什么佛?

王维不说话,走过来把裴迪的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却是酒。他没吐,咕噜咕噜全咽下了。上一回喝酒,似乎已是一百年以前了。裴迪在诗稿上用指头划了下。

裴迪:‘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诚然是好诗……

王维警觉地看着他。

裴迪:茱萸的诗,杜甫也写过。三年前的重阳,在崔氏山庄的酒席上,他写了两首,除了‘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还有一首,末两句……你大概还没读过罢?

王维:(笑笑,又叹一声。)

裴迪:‘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在你之上罢?

王维:……

裴迪:你是读得出来的。何况,就诗说诗,你从来还是说实话。

王维:这个不好比,我写于十七岁,他写于四十七岁。

裴迪:这恰好能比啊,你比他早慧,写到了不尽之意;他比你老辣,吟出了弦外之音。你说呢?

王维:我说么?依我说,好的诗人,不是写两句好诗,是一辈子写好诗。

裴迪:他已经写了很多好诗了,可惜没几个人愿意看……他的诗名可能永远被湮没。

王维:哦……

裴迪:你可以帮帮他,替他写一篇文章扬扬名。

王维:(笑笑,很冷淡)我连自己的功名都懒得去操心,为啥要操心他的诗名呢?

裴迪:你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操心?

王维:嗯,也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

裴迪:你还是把他看扁了。

王维:看扁倒没有。他的诗,我是看过一些的,都是贴着地面在写。就算是个好的诗人,他也只是最好的走兽,至死不能飞起来,更别说……超凡出尘的一刹那!

裴迪:何谓超凡出尘?

王维:拈花微笑。

裴迪:这也太玄了。你举出两句来。

王维:(淡淡念出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沉寂。裴迪定定看着王维。

王维似乎耗干了气力,抱着双臂,颓然软在墙根。

夜色铺展下来,窗外的远山近影都昏暗了,又模糊了。

午后的访客

蓝田县尉钱起来访。他是踏着午后的泥泞来到别墅的。

四月间,他来过一次,慰问被独臂武师踢伤的王维。王维受了重击,所幸挺住了,脑子清醒,事后也不怎么痛。这回,王维无聊,也无大恙,却觉得十分虚弱,没有待客的兴致。

好在钱起只对王维礼节性地问候了一番,重点却在裴迪的身上。

钱起也收到了哥舒小丹的信,邀请他和裴迪同行,去蜀地做事,有一番作为。县尉是个小官,他并不留恋。但对蜀地和哥舒小丹,他都不熟悉,想和裴迪有个商量。

裴迪午睡中被叫醒,很是烦躁,却又得忍着,心情糟透了,只能用哈欠、叹气应酬着钱起。

钱起有点尴尬,只得又把王维拉进来说话。他征求王维的意见,王维表示没有意见。

钱起:先生的意思,我可以去。不过,去了做不成事情,又当如何呢?

王维:(勉强一笑)那就不去嘛。

钱起:这个……我三十一岁中进士,总不能做个县尉终老罢。

王维:那又如何?我二十一岁中进士,现在已经老了,做的官既小且闲。

钱起:我如今已经四十了,总得有个决断罢。

王维: 你看这位裴迪,他也是四十了。不操心的人,总有人替他操心。

裴迪:别提我呀。(打个哈哈,干笑了两声。)

钱起皱起眉头。他原本少年老成,过了四十,仕途蹉跎,脸上更添了愤懑和忧戚。

钱起:我是打算去闯一闯……如果没结果,就闭门做学问,做一个颜回。

王维:不要做颜回。孔门中就数他最无趣。你把《论语》读烂了,也只看见孔夫子在捧他,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句有点意思的话,他也说不出。还不如宰予,白天睡懒觉被骂了,倒能让人笑出声。

裴迪:(哈哈笑起来)

钱起:(喃喃地)那,再不行,我就去做隐士。

王维:做隐士有很多苦要吃……先想好吃这个苦,是要等谁?姜子牙等文王,孔明等刘备。你呢?(目光铮铮)

裴迪又要大笑……然而,钱起先响亮地笑了!钱起脸色青白,逼视着王维,把他当作了总横在自己路上的顽石、滚木、蒺藜。

钱起:先生问得好。我也有一问问先生。先生的诗名,自然是长安第一。但也有分庭抗礼的人,是李白。还有最忌惮的人,是杜甫。李白的志向是做宰相,不是一般的相爷,是做曹操。杜甫的志向也是做宰相,也不是一般的相爷,是做周公。先生,您呢?

裴迪看着王维,有点紧张。

王维:(却舒了一口气)我很早就明白,我谁也做不了。我想做个好儿子,却没有父亲。不想做个丈夫,却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隐居村野,却必须养活弟妹。想保一世清名,却被安禄山逼着做了伪官……我已老了,回头看看,一路都是违碍心意的事。我哪知道我该做什么?

钱起:倘若这些违碍心意的东西都不存在,您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了么?

王维:(笑)更不知道了。

钱起:……

王维:有的人,就是要被违碍心愿的力推着,才有一颗活下去的心,譬如我。其实呢,李白、杜甫也是这样的。

钱起:那种力是什么?

王维:它叫‘过不去’。

钱起和裴迪对视了一下。

裴迪:‘过不去’和‘过不去’,也是很不一样的。

王维:是啊,是啊。李白、杜甫是自找‘过不去’。我呢,是‘过不去’找上我。

钱起叹口气,回复了黯然和苦相。

钱起:(自言自语)我又有啥过不去的呢?

裴迪也已从午后的烦躁中清醒了。

裴迪:不要想多了。喝茶罢……过会儿喝酒。

第十二章 夏暝

君问终南山 心知白云外

七月第一天,王维问裴迪。

王维:文集整理得如何了?

裴迪:差不多了,还缺一篇跋……最多三两天。

第二天,王维就把裴迪送走了。亲手替他收拾好行李,把他推出了别墅。裴迪怀里抱着猧儿。

裴迪:你就这么等不得?只剩了一点点。

王维:剩一点没做完,你就留了个挂念……说不定,还会再回来。

裴迪:你就没别的话叮嘱我?

王维:你知道,我遇事,但凡有三策,我总是选下策,能叮嘱你什么呢?

裴迪:那上策、中策是什么?

王维:我从来不明白。

裴迪:见了杜甫,需不需要我带个话?

王维:哦……叫他少喝两口村酒罢。

裴迪是吃了午饭上的路。

整个下午,王维都坐在柴门口,看着那条空荡荡的路。路边,三亩麦田、豆田已长出了茂密的杂草。羊群在草中蠕动。

夏天正在终结。阳光黄亮亮铺在路上,已经是秋光了。

又过了几天(大概是七天),老厨子见王维迟迟没起床吃饭,就去叫他,他已经死了。

风像群鸟一样,有力地吹进窗户,把文稿吹得满屋子乱飞。一些落在地毯上,一些吹出了窗外,永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