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海上花列传》莲生与小红

第四回(节选) 看面情代庖当买办 丢眼色吃醋是包荒

……

【地点:张蕙贞家】

二人离了林素芬家,来到尚仁里弄口,有一人正要进弄,见了忙侧身垂手叫声“洪老爷。”洪善卿认得是王莲生的管家,名叫来安的,便问他“老爷呢?”来安道:“我们老爷在祥春里,请洪老爷过去说句话。”洪善卿道:“祥春里谁家呢?”来安道:“叫张蕙贞。我们老爷也刚刚做起,没两天。”洪善卿听了,即转向汤啸庵说:“我去一趟就来。蒋月琴那儿请他们先坐罢。”汤啸庵叮嘱快点,自去了。

洪善卿随着来安,径至祥春里,弄内黑魆魆的,摸过二、三家,推开两扇大门进去。来安喊说:“洪老爷在这儿。”楼上接口应了,不见动静。来安又说:“拿只洋灯下来喏。”楼上连说“来了。”又等好一会,方见一个老娘姨手提马口铁回光灯,迎下楼来说:“请洪老爷楼上去。”

善卿见楼下客堂里七横八竖的堆着许多红木桌椅,像要搬家光景。上楼看时,当中挂一盏保险灯,映着四壁,像月洞一般,却空落落的没有一些东西,只剩下一张跋步床,一只梳妆台,连帘帐灯镜诸件都收拾干净了;王莲生坐在梳妆台前,正摆着四个小碗吃“便夜饭”,旁边一个倌人陪他同吃,想来便是张蕙贞。

善卿到了房里,即笑说道:“你倒一个人在找乐子。”莲生起身招呼,觉善卿脸上有酒意,问:“是不是在吃酒?”善卿道:“吃了两台了。他们请了你好几趟啰。此刻罗子富翻到蒋月琴那儿去了。你可高兴一块去?”莲生微笑摇头。善卿随意向床上坐下。张蕙贞亲自送过一只水烟筒来,善卿接了,忙说:“不要客气,你请用饭。”蕙贞笑道:“我吃好了呀。”

善卿见张蕙贞满面和气,蔼然可亲,约摸是幺二住家,问她“可是要调头?”蕙贞点头应是。善卿道:“调到哪去?”蕙贞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在吴雪香那儿对门。善卿道:“包房间呢做伙计?”蕙贞道:“我们是包房间,三十块洋钱一个月哦。”善卿道:“有限得很。单是王老爷一个人嚜,一节做下来也差不多五六百局钱哪。还怕开消不出?”

说着,王莲生已吃毕饭,揩面漱口。那老娘姨端了一副鸦片烟盘,问蕙贞“摆哪啊?”蕙贞道:“自然摆在床上啰,难道摆到地上去?”老娘姨唏唏呵呵的端到床上,说道:“给洪老爷看了笑死了!”蕙贞道:“你收拾好了下头去罢,不要话这么多了。”那老娘姨方搬了碗碟杯筷下楼。

蕙贞乃请莲生吸烟。莲生去床上与善卿对面躺下,然后说道:“我请你来,要买两样东西:一只大理石红木榻床,一堂湘妃竹翎毛灯片。你明天就替我买了来最好了。”善卿道:“送到哪呀?”莲生道:“就送到大脚姚家去。在楼上西面房间里。”

善卿听说,看看蕙贞,嘻嘻的笑道:“你教别人去替你买了罢,我不去买。给沈小红晓得了,吃她两个嘴巴子喏!”莲生笑而不言。蕙贞道:“洪老爷,你怎么见了沈小红也怕哒?”善卿道:“怎么不怕!你问声王老爷看,凶得呵——!”蕙贞道:“洪老爷,谢谢你,看王老爷面上,照应我们点。”善卿道:“你拿什么东西来谢我?”蕙贞道:“请你吃酒好不好?”善卿道:“谁要吃你什么台把酒哇?我可是没吃过?稀奇死了!”蕙贞道:“那谢你什么?”善卿道:“你要请我吃酒嚜,倒是请我吃点心罢。你嚜也便当得很,不用破费了,是不是?”蕙贞嗤的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善卿呵呵一笑,站起来道:“还有什么话嚜说,我要走了。”莲生道:“没什么了。后天请你吃酒。你看见子富他们,先替我说一声,明天送条子去。”善卿一面答应,一面下楼,仍至四马路公和里蒋月琴家吃酒去了。

蕙贞见善卿已去,才上床来歪在莲生身上给他烧烟。莲生接连吸了七八口,渐渐合拢眼睛,似乎睡去。蕙贞低声叫道:“王老爷,安置罢?”莲生点点头。于是端过烟盘,收拾共睡。

次日一点钟时候,两人始起身洗脸。老娘姨搬上稀饭来吃了些。蕙贞就在梳妆台前梳头。老娘姨仍把烟盘摆在床上。莲生自去吸起烟来;心想沈小红家须得先去撒个谎,然后再慢慢的告诉她才好;盘算一回,打定主意,便取马褂穿了要走。蕙贞忙问:“到哪去?”莲生道:“我到沈小红那儿去一趟。”蕙贞道:“那吃了饭再去。”莲生道:“不吃了。”蕙贞又问:“等会可来呀?”莲生想了想,说道:“你明天什么时候到东合兴去?”蕙贞道:“我们一早就过去了。”莲生道:“我明天一点钟到东合兴来。”蕙贞道:“你有工夫嚜等会来一趟。”

【地点:沈小红家】

莲生应诺,踅下楼来,来安跟了,出祥春里,向东至西荟芳里弄口,令来安回公馆去打轿子来,自己即转弯进弄。娘姨阿珠先已望见,喊道:“啊唷!王老爷来了!”赶忙迎出天井里,一把拉住袖子,进去又喊道:“先生,王老爷来了。”拉到楼梯边,方放了手。

莲生款步上楼。沈小红也出房相迎,似笑不笑的说道:“王老爷,你倒好意思!”说得半句,便噎住了。莲生见她一副凄凉面孔,着实有些不过意,嘻着嘴进房坐下。沈小红也跟进来,挨在身旁,挽着莲生的手问道:“我要问你,你三天在哪儿?”莲生道:“我在城里,为了个朋友做生日,去吃了三天酒。”小红冷笑道:“你只好去骗骗小孩子!”阿珠绞手巾揩了脸。小红又问道:“你在城里嚜,夜里可回来呢?”莲生道:“夜里嚜就住在朋友那儿啰。”小红道:“你这朋友倒开了堂子了!”

莲生不禁笑了。小红也笑道:“阿珠,你们听听他的话!——我前天教阿金大到你公馆里来看你,说轿子嚜在那儿,人是出去了。你两只脚倒真有劲嚜,一直走到城里!可是坐马车打城头上跳进去的呀?”阿珠呵呵笑道:“王老爷这也有点不老实了!哪里去想来的好主意,说在城里!”小红道:“瞒倒瞒得紧的哦!朋友们找了好几趟也找不着。”阿珠道:“王老爷,你也老相好了,你就说了要去做什么人也没什么嚜,还怕我们先生不许你呀?”小红道:“你去做什么人也不关我事;你一定要瞒了我去做,倒好像是我吃醋,不许你去,可不气死人!”

莲生见她们一递一句,插不下嘴去,只看着讪讪的笑。及至阿珠事毕下楼,莲生方向小红说道:“你不要去听别人的话。我同你也三四年了,我的脾气你有什么不晓得?我就是要去做什么人嚜,跟你说明白了再做嚜啰,瞒你干什么?”小红道:“我也不晓得你嚜。你自己去想想看,你一直这些时,东去叫个局,西去叫个局,我可说过一句什么话呀?你这时候倒要瞒我了,那可为什么呢?”莲生道:“我是没这事,不是要瞒你。”小红道:“我倒猜着了你的意思:你也不是要瞒我,你是存心要跳槽了,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跳跳看!”

莲生一听,沉下脸别过头去冷笑道:“我不过三天没来,你就说是跳槽。从前我跟你说的话,你可是忘了?”小红道:“正要你说这话嚜。你没忘记,你说娘:三天工夫在哪儿?做谁?你说出来,我不跟你吵好了。”莲生道:“你教我说什么喏?我说在城里,你不信。”小红道:“你倒还要给我当上!我打听了再问你!”莲生道:“那倒也蛮好。这时候你在气头上,跟你也无从去说;隔两天,等你快活点,我再跟你说个明白好了。”

小红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日不言语。莲生央告道:“我们去吃筒烟去喏。”小红乃拉着手同至榻床前。莲生脱去马褂,躺下吸烟。小红却呆呆的坐在下手。莲生要想些话来说又没甚说的。

忽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跑进房来,却是大姐阿金大,一见莲生,说道:“王老爷,我嚜到你公馆里请你,你倒先在这儿了。”又道:“王老爷为什么几天没来?可是生气了?”莲生不答。小红嗔道:“生什么气!打两个嘴巴子啰——‘生气’!”阿金大道:“王老爷,你不来了嚜,我们先生气得呵——!害我们一趟一趟来请你。这可不要这样了,晓得罢?”说着,移过一碗茶来,放在烟盘里,随把马褂去挂在衣架上,正要走开。

莲生见小红呆呆的,乃说道:“我们去弄点点心来吃,好不好?”小红道:“你要吃什么说好了。”莲生道:“你也吃点,我们一块吃;你不吃嚜,也不要去弄了。”小红道:“那么你说喏。”

莲生想小红喜吃的是虾仁炒面,即说了。小红叫住阿金大,叫她喊下去,到聚丰园去叫。须臾送来,莲生要小红同吃。小红攒眉道:“不晓得为什么,腻死了,嘴里好酸,吃不下。”莲生道:“那么多少吃点。”小红没法,用小碟拣几根来吃了放下。莲生也吃不多几筷,即叫收下去。

阿珠绞手巾来,回说:“你管家打了轿子来了。”莲生问:“可有什么事?”阿珠往楼窗口叫:“来二爷。”来安听唤,立即上楼见莲生,呈上一封请帖。莲生开看,是葛仲英当晚请至吴雪香家吃酒的,随手撂下。来安仍退下去了。

莲生仍去榻床吸烟,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叫阿珠要马褂来穿。阿珠便去衣架上取下。小红喝住道:“倒这么忙着走!你想上哪去?”阿珠忙丢个眼色与小红道:“让他吃酒去罢。”小红才不说了。适被莲生抬头看见,心想阿珠做什么鬼戏,难道张蕙贞的事被他们打听明白了不成。

莲生一面想,一面阿珠把马褂替莲生披上,口里道:“那这就来叫,不要去叫什么别人了。”小红道:“跟他说什么呀!他要叫什么人,让他去叫好了嚜!”莲生穿好马褂,挽着小红的手笑道:“你送送我喏。”小红使劲的一撒手,反靠在高椅上坐下了。莲生也挨在身旁,轻轻说了好些知己话。小红低着头剔理指甲,只是不理;好一会,方说道:“你这心不晓得怎么长的!变得真厉害!”莲生道:“为什么说我变心?”小红道:“问你自己嚜!”莲生还紧着要问。小红叉起两手把莲生推开道:“去罢!去罢!看着你倒叫人生气!”莲生乃佯笑而去。[本回完]

第九回(全)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地点:静安寺明园】

按罗子富和黄翠凤两部马车驰至大马路斜角转弯,道遇一部轿车驶过,自东而西,恰好与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望那玻璃窗内,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只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堍,那轿车加紧一鞭,争先过桥。这马见有前车引领,也自跟着,纵辔飞跑。趁此下桥之势,滔滔滚滚,直奔静安寺来。一转瞬间,明园在望。当下鱼贯而入,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及赵家妈一同上楼。管家高升知没甚事,自在楼下伺候。王莲生说前轩爽朗,同罗子富各据一桌,相与凭栏远眺,瀹茗清谈。王莲生问如何昨夜又去黄翠凤家吃酒。罗子富约略说了几句。罗子富也问如何认识张蕙贞,从何处调头过来。王莲生也说了。罗子富道:“你胆子倒大得很喏!给沈小红晓得了嚜——好!”王莲生嘿然无语,只哆着嘴笑。黄翠凤解说道:“你嚜说得王老爷可有点边!见相好也怕了嚜,见了老婆怎么样呢?”子富道:“你可看过《梳妆》《跪池》两出戏?”翠凤道:“只怕你是自己跪惯了,说得出!”一句倒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好笑起来。罗子富也笑道:“不跟你说什么话了!”

于是大家或坐或立,随意赏玩。园中芳草如绣,碧桃初开,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像叫出江南春意;又遇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礼拜日,有踏青的,有拾翠的,有修禊的,有寻芳的,车辚辚,马萧萧,接连来了三四十部,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但见钗冠招展,履舄纵横;酒雾初消,茶烟乍起;比极乐世界“无遮会”还觉得热闹些。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伶俐后生,穿着挖云镶边背心,洒绣滚脚套裤,直至前轩站住,一眼注定张蕙贞,看了又孜孜的笑。看得蕙贞不耐烦,别转头去。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便不理会。那小柳儿站一会,也就去了。

黄翠凤搀了金凤自去爬着阑干看进来的马车;看不多时,忽招手叫罗子富道:“你来看喏。”

子富往下看时,不是别人,恰是沈小红,随身旧衣裳,头也没有梳便来了,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悄说:“沈小红来了。”莲生忙也来看,问:“在哪儿?”翠凤道:“到楼上来了呀。”

莲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直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径往前轩扑来;劈面撞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心里狠狠戳了一下。莲生吃这一戳,侧身闪过一旁。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抡起拳头便打。蕙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哪!哪有什么不问情由就打起人来了呀!”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扭结做一处。黄翠凤金凤见来势泼悍,退入轩后房里去。赵家妈也不好来劝。罗子富但在旁喝教沈小红“放手!有话嚜好说的嘛!”

小红得手,如何肯放,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看。莲生看不过,只得过去勾了小红手臂,要往后扳却扳不动,即又横身插在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吃这一推,倒退了几步,靠住背后板壁,没有吃跌。蕙贞脱身站在当地,手指着小红,且哭且骂。小红要奔上去,被莲生叉住小红两肋,抵紧在板壁上,没口子分说道:“你要说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不关她什么事。你去打她做什么?”

小红总没听见,把莲生口咬指掐。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不料斜刺里阿珠抢出来,两手格开莲生,嚷道:“你在帮什么人哪!可要脸!”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嚷道:“你倒帮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连我们先生也不认得了!”两个故意和莲生厮缠住了。小红乘势挣出身子,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又打将起来。莲生被她两个软禁了,无可排解。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更兼小红拚着命,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早打得蕙贞桃花水泛,群玉山颓;素面朝天,金莲堕地。蕙贞还是不绝口的哭骂。看的人蜂拥而至,挤满了一带前轩,却不动手。

莲生见不是事,狠命一洒,撇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的人,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了喏!要打出人命来了呀!”说了,又挤出前轩来。只见小红竟揿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动弹不得。蕙贞两脚乱蹬,只喊救命。看的人也齐声发喊,说:“打不得了!”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嚷道:“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可算是人哪!”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你打喏!你打喏!”莲生立不定脚,往后一仰,倒栽葱跌下去,正跌在阿金大身上。阿珠连身撞去,收扎不来,也往前一扑,正伏在莲生身上。五个人满地乱打,索性打成一团糟。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上楼,喝一声“不许打。”阿珠阿金大见了,已自一骨碌爬起。莲生挽了堂倌的手起来。堂倌把小红拉过一边,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

小红被堂倌拦截,不好施展,方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都跟着海骂。莲生气得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赵家妈去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与堂倌左提右挈,抬身立定,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巡捕飏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复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黄翠凤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赵家妈替她挽起头发。王莲生忙问如何。赵家妈道:“还好,就肋里伤了点,不碍事。”管帐的道:“不碍事嚜也险的了。为什么不带个娘姨出来?有个娘姨在这儿,就吃亏也好点。”

王莲生听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一回,只得央黄翠凤,要借她娘姨赵家妈送回去。翠凤道:“王老爷,我说你要自己送去的好。倒不是为什么别的,她吃了亏回去,他们娘姨大姐相帮这些人哪一个肯罢呀?要是喊了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那儿去打还她一顿,闯出点穷祸来,还是你王老爷该晦气。你自己去嚜,先跟他们说说明白,是不是?”管帐的道:“说得不错,你自己送回去好。”

莲生终不愿意自己送去,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再三求告翠凤,翠凤不得已应了,乃嘱咐赵家妈道:“你去跟他们说:事情嚜,有王老爷在这儿,教他们不要管帐。”又说:“蕙贞哥哥,是不是?你自己也说一声好了。”张蕙贞点点头。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可要喊马车?”赵家妈道:“都去喊了来了嘛。”高升立即去喊。赵家妈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蕙贞来。蕙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你气嚜不要气,还是快快活活回去,譬如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也没什么要紧;你要气出点病来,倒不犯着。我等会回来了就来,你放心。”蕙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妈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楼。

管帐的道:“头面带了去喏。”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碎首饰,知是打坏的,说道:“我替她收起来好了。”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说:“磕在楼下台阶上,瘪了。”莲生一总拿手巾包起。黄翠凤催道:“我们也回去了嚜。”说着挈了金凤先行。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并说:“所有碰坏家具,照例赔补。堂倌他们,另外再谢。”管帐的道:“小意思,说什么赔呀。”

【地点:黄翠凤家】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与王莲生同下楼来,问高升,知道张蕙贞赵家妈已同车而去,黄翠凤姊妹还等在车上。王莲生乘了罗子富的车,一径归至四马路尚仁里口歇下。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方脱换衣服,见了道:“王老爷,半天没用烟了嚜,可发瘾啦?”随叫小阿宝“你绞了手巾,替王老爷来装筒烟。”莲生道:“我自己装好了。”翠凤道:“我们有发好在这儿,好不好?”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金凤也脱换了衣裳,过来见莲生,先笑道:“啊唷!王老爷,要吓死人的哦!我吓得拖牢了姐姐,说:‘我们回去吧!等会打起我们来嚜,怎么样呢?’王老爷,怕不怕?”莲生倒不禁一笑。罗子富黄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盒内满满盛着烟泡,奉与王莲生。莲生即烧烟泡来吸。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家妈声音,王莲生又坐起来听。黄翠凤见莲生着急,忙喊:“赵家妈,来喏。”赵家妈见了莲生,回说:“送了去了,一直送到楼上哪。他们说:‘有王老爷替我们做主嚜,最好了。教王老爷回来了就来。’他们还谢谢我,教我来谢谢先生,倒热络得要命。”

莲生听了,才放下了一半心。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来找。莲生唤至当面,问有甚事。来安道:“沈小红那儿娘姨刚才来说,沈小红要到公馆里来。”莲生听了,心中又大不自在。黄翠凤向莲生道:“我看沈小红比不得张蕙贞,你张蕙贞那儿,没什么要紧,就明天去也正好;倒是沈小红那儿,你就要去一趟的哦,倒还要去听她数说两句呢。”莲生着实沉吟,蹙额无语。翠凤笑道:“王老爷,你不要见了沈小红怕喏,有话嚜响响亮亮跟她说。你怕了她倒不好说什么了。”

莲生俄延了半日,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来安接了回去。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不出!凶死了!”翠凤道:“沈小红嚜,算什么凶啊!我做了沈小红,也不去打她们,自己嚜打得吃力死了,打坏了头面,还是要王老爷去替她赔,倒害了王老爷,可不是无味?”子富道:“你做沈小红嚜,怎样呢?”翠凤笑道:“我啊,我倒不高兴先跟你说。要嚜你到蒋月琴那儿去一趟,试试看,好不好?”子富笑道:“就去了嚜,怕你什么呀?你不入调嚜,我去教蒋月琴来,也打你一顿。”翠凤把眼一瞟,笑道:“噢唷!倒说得体面的哦!你算说给谁听?是不是在王老爷面上摆架子?”

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说,几乎笑的呛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说道:“你们这些人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自己也去想想看:你做个倌人嚜,多少客人做了去,倒不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那是什么道理喏?也亏你们有脸说得出!”翠凤笑道:“为什么说不出呢?我们是做生意,叫没法子嚜。你替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下来,我就做你一个人,蛮好。”子富道:“你要想敲我一个人了!”翠凤道:“做了你一个人,不敲你敲谁?你倒说得有道理!”

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了。停了一会,翠凤道:“你有道理嚜,你说喏。怎么不作声啦?”子富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给你冲到爪哇国去喽。”翠凤也笑道:“你自己说得不好,倒说我冲人!”

谈笑之间,早又上灯以后。小阿宝送上请客票一张,呈与罗子富。子富看毕,授与王莲生。莲生慌的接来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便不在意;再看下面,另行添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攒眉道:“我不去喽。”子富道:“善卿难得吃台把酒,你还是去应酬一会,就不叫局也没什么。”黄翠凤道:“王老爷,你酒倒要去吃的哦;你不去吃酒,倒给沈小红她们好笑。我说你只当没什么事嚜,酒只管去吃,吃了酒嚜就台面上约好两个朋友散下来一块到小红那儿去,不是蛮好?”

莲生一想不错,就依着翠凤说,忙又吸了两口烟。来安领轿子来了,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子富道:“一块去啰。”莲生点头说好。子富令喊高升。高升回说:“轿子等了一会了。”

【地点:周双珠家】

于是王莲生罗子富各自坐轿,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到了楼上,洪善卿迎着,见两位一块来了,便叫娘姨阿金喊起手巾,随请两位进房。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乃是张小村赵朴斋。大家问姓通名,拱手让坐。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汤啸庵忙问王莲生:“叫什么人?”莲生道:“我不叫了。”周双珠插嘴道:“你嚜可有什么不叫局哒?”洪善卿道:“就叫了个清倌人罢。”汤啸庵道:“我来荐一个,包你出色。”遂把手一指,“你看喏。”

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道:“我只道是双宝,倒不是。”周双珠道:“她叫双玉。”王莲生道:“本堂局蛮好,就写好了。”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即请入席。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旁,说道:“过去换衣裳了嚜。”双玉乃回身出房。[本回完]

第一〇回(节选)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 还旧债清客钝机锋

……

【地点:周双珠家】

须臾,巧囡取银水烟筒回来,周兰自下楼去。巧囡忙挈双玉至这边台面上。只见先到的只有一个局,乃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住在同安里口,只隔一条三马路,走过来就是,所以早些。当时金巧珍拉开嗓子唱京调,引得罗子富兴高彩烈,摆庄划拳。更有赵朴斋张小村刻意奉承,极力鼓舞。此外诸位也就随和着。独有王莲生没精打彩,坐也坐不住。周双珠知道是厌烦,问他:“可到对过去坐一会?”

莲生正中胸怀,即时离席。巧囡领着踅过周双玉房间,点了烟灯,冲了茶碗,向莲生道:“我去喊双玉来。”莲生阻挡不及,只好听她喊去。只见周双玉冉冉归房,脱换衣裳,远远的端坐相陪,嘿然无语。莲生自然不去兜搭。一会儿,巧囡又跑来张罗,叮嘱双玉陪着,也就去了。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划拳唱曲,热闹得不耐烦,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莲生心有所感,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

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当中间高声喊绞手巾。一时,履声,舄声,帘钩声,客辞主人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却不知去的是谁,只觉台面上冷静了许多。随后汤啸庵也踱过这边房里来,吃得绯红的脸,一手拿着柳条剔牙杖剔牙,随意向榻床下首歪着,看莲生烧烟。莲生问:“子富走了?”啸庵道:“他们还有个饭局也不知什么,跟仲英小云一块走了。”

莲生遂约啸庵同洪善卿到沈小红家去。啸庵会意应诺。及巧囡来请用饭,两人方过那边归席入座。汤啸庵向洪善卿耳边说了几句。善卿听了微笑。周双珠也点头笑道:“你们说什么,我也懂了。”啸庵道:“你说说看。”双珠把嘴望莲生一努。大家笑着,都吃过饭。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和赵朴斋告辞先行。王莲生道:“我们也走罢。”汤啸庵洪善卿说好。周双珠忙喊双玉过来,送至楼门而回。

【地点:沈小红家】

三人缓步同行。来安叫轿夫抬空轿子跟随在后,出了公阳里,就对门进同安里,穿至西荟芳里口,适被娘姨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跑去报信。阿珠迎出门首,笑嘻嘻说道:“我说王老爷就快来了,倒刚刚来了。”

当下王莲生在前,与汤啸庵洪善卿进门,后面跟着阿珠,接踵上楼。早听得房间里小脚高底一阵怪响。王莲生方跨进当中间房门,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飞也似赶出当中间,望莲生纵身直扑上去。莲生错愕倒退。大姐阿金大随后追到,两手合抱拢来,扳住小红胸脯,只喊说:“先生,不要喏!”慌的阿珠抢上去叉住小红臂膊,也喊说:“先生,你慢点,看着点!”小红咬牙切齿,恨道:“你们走开点喏!我要死嚜关你们什么事啊?”阿珠连连劝道:“你就死嚜,也不这样的嘛,此刻王老爷来了,也好等王老爷说起来,说不好你再去死好了嚜!”

小红一心和莲生拚命,那里肯依。汤啸庵洪善卿见如此撒泼,不好说甚,只是冷笑。莲生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四下里一逼,倒逼出些火性来,也冷笑说道:“让她去死好了!”说了一句,回身便走。汤啸庵洪善卿只得跟着走了。

阿珠见光景不好,也顾不得小红,赶紧来拉莲生;被莲生一甩,洒脱袖子;竟下楼梯。忽听得当中间板壁,砰砰砰砰震天价响起来。阿金大在内急声喊道:“不好了!先生撞死了呀!”

就这一声喊里,唤起楼下三四个外场,只道有甚祸事,急急跑上楼来,适与莲生等挤住在楼梯上。阿珠把莲生死拖活拽,往里挣去。汤啸庵洪善卿料道走不脱,也撺掇莲生回至当中间。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往板壁上磕;阿金大扳住胸脯,那里扳得开;阿珠着了忙,也狠命的拦腰一抱抱起来。汤啸庵洪善卿齐说道:“小红,你算什么喏?有话说好了。像这样子,你小红也不犯着嚜!”

阿珠摸摸小红的头,没甚伤损,只有额角边被板壁上钉的钉头碰破些油皮,也不至流血。阿金大上前把手心摩挲着,道:“你看可险呃!撞在太阳心里嚜,怎么样呢?”

莲生正站在一旁发呆。阿珠一眼睃见,说道:“王老爷,闯出穷祸来你也脱不了的喏,不要看着像不要紧!”外场见没事,都笑道:“倒吓得我们要死!快点搀先生房间里去罢。”

阿珠仍抱起小红来。阿金大拉了莲生,汤啸庵洪善卿一同簇拥至房里。阿珠放小红向榻床躺下。阿金大端整茶碗叫外场冲了茶。外场嘱咐阿珠说:“你们小心点好了。”都讪讪的笑着下楼去了。

王莲生汤啸庵洪善卿一溜儿坐在靠壁椅上。小红背灯向壁,掩面而哭。阿珠靠小红身旁坐着,慢慢与王莲生说道:“王老爷,你自己不好,转错了念头。你起初要跟我们先生说明白了,你就去做了十个张蕙贞,我们先生也没什么嚜。为了你瞒了我们先生嚜倒不好了喏。我们先生晓得你去做了张蕙贞,说,王老爷这可不到我们这儿来了,给张蕙贞那儿拉了去了。”

洪善卿不待说完即拦说道:“王老爷不过昨天晚上在张蕙贞那儿吃了一台酒,此刻还是到这儿来了嘛。”阿珠立起身来,走过洪善卿身旁,轻声说道:“洪老爷,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先生倒不要怪她,她是发急了呀。王老爷起先做我们先生时候还有好几户老客人哒。后来跟王老爷要好了嚜,有个把客人可是要生气不来了呢,我们嚜去请啰。王老爷就跟我们先生说:‘他们不来,让他们不来好了,我一个人来替你撑场面。’——王老爷,你可是有这话说在这儿?——先生有了王老爷,倒蛮放心,请也不去请了。这就一户一户客人都不来了。到这时候是没有了,就剩了王老爷一个人了。洪老爷,你说王老爷去做了张蕙贞,我们先生可要发急?”汤啸庵接说道:“这也不要去说了。张蕙贞那儿嚜坍了台了。王老爷还是到这儿来,你沈小红面子上也可以过得去了。大家不要说了,是不是?”

小红正哭得涕泪交颐,听啸庵说,便分说道:“汤老爷,你问他一声看。他自己跟我说,教我生意不要做了,条子嚜揭掉了。我听了他的话,客人叫局也不去。他还跟我说,他说:‘你还缺多少债嚜,我来替你还好了。’我听了快活死了,睁开了两只眼睛单望着他一个人,指望他给我还清了债嚜,我也有好日子过了。哪晓得他一直在骗我,骗到我今日之下,索性扔掉了,去包了个张蕙贞!”说到这里,两脚一跺,身子一掀,俯仰号啕,放声大哭,哭了又道:“他就要去做张蕙贞也没什么。我自己想想,衣裳嚜穿完了,头面嚜当掉了,客人嚜一个也没有了,倒欠了一身债,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这教我怎么样喏?”汤啸庵微笑道:“这也没什么怎么样。王老爷还在这儿,衣裳头面嚜还是教王老爷办了来,债嚜教王老爷去还清了,不是都搞好了吗?”小红道:“汤老爷,不瞒你说,王老爷在这儿做了两年半,买来的多少东西都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张蕙贞那儿,不到十天,从头上到脚上,哪一样不替她办起来?还有这些朋友拍马屁,鬼讨好,连忙替她买好了家具送了去铺房间。你汤老爷哪晓得喏!”洪善卿插口说道:“王老爷也叫瞎说!堂子里做个把倌人,只要局票清爽了嚜就是了。倌人欠的债关客人什么事,要客人来替她还?老实说,倌人嚜不是靠一个客人,客人也不是做一个倌人;高兴多走走,不高兴就少走走,没什么许多枝枝节节嚜!”

小红正要回嘴,阿珠赶着插嘴说道:“洪老爷说得不错,‘倌人嚜不是靠一个客人’,我们先生也有好几户客人哒,为什么要你王老爷一个人来撑场面喏?你就一个人撑了场面,不来替我们先生还债,我们先生就欠了一万债,可好跟你王老爷说,要你王老爷来还哪?你王老爷自己跟我们先生说,要替我们先生还债。只要王老爷真的还清了,我们先生可有什么枝枝节节?你就去做了张蕙贞,‘客人也不是做一个倌人’,我们先生可好说你什么?此刻你王老爷还是没替我们先生还过一点点债,倒先去做了张蕙贞了。你王老爷想想看,可是我们先生在枝枝节节呢,还是你王老爷自己在枝枝节节?”说罢,眱了王莲生半日。

莲生仰着脸只不作声。洪善卿笑道:“他们什么枝枝节节也不关我们事,我们要走了。”遂与汤啸庵立起身来。莲生意思要一同去。小红只做不看见,倒是阿金大捺住莲生道:“咦!王老爷,你可好走哇?”阿珠喝阿金大放手,却向莲生道:“王老爷,你要走,走好了,我们是不好来屈留你,就跟你说一声就是了:昨天晚上我跟阿金大两个人陪我们先生坐在床上坐了一夜,没睡,今天晚上我们要睡去了。我们这些娘姨到底不担什么干系,就闯了点穷祸也不关我们事。我们先说了嚜,王老爷也怪不上我们。”

几句说得莲生左右为难,不得主意。汤啸庵向莲生道:“我们先走,你坐会儿罢。”莲生乃附耳嘱他去张蕙贞家给个信。啸庵应诺,始与洪善卿偕行。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说道:“倒难为了你们。明天我们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好了。”说着倒自己笑了。莲生也忍不住要笑。

小红转身伸一个指头向莲生脸上连点几点,道:“你嚜……”只说得两字,便缩住了,却哼的一声,像是叹气,半晌又道:“你一个人来嚜,可怕我们欺负了你呀?你算教两个朋友来做帮手,帮着你说话,可不气死人!”

莲生自觉羞惭,佯作不睬。阿珠冷笑两声道:“王老爷倒蛮好,都是朋友们替他出的主意,王老爷嚜去听了他的话。就是张蕙贞那儿,不是朋友一块去,哪认得的啊?”小红道:“张蕙贞那儿倒不是朋友,他自己去打的野鸡。”阿珠道:“这时候是不是野鸡了,也算长三了。叫了一班小堂名,好显焕𡂿!王老爷,做了几天,用掉了多少,可有千把?”莲生道:“你们不要瞎说!”阿珠道:“倒不是瞎说喏!”随将烟盘收拾干净,道:“王老爷吃烟罢,不要去转什么念头了。”莲生乃去榻床躺下吸烟,阿珠阿金大陆续下去。[本回完]

第一一回(节选)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齐举案联襟承厚待

【地点:沈小红家】

按沈小红坐在榻床下首,一言不发。莲生自在上首吸烟。房里没有第三个人。足有一点钟光景,小红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莲生搔耳爬腮,无可解劝,也就凭她哭去。无如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惨目,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上去央告道:“你们的意思我也蛮明白了。我嚜就依了你,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再要哭,我肠子都要给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噎着嗔道:“不要来跟我瞎说!你一直骗下去,骗到了这时候,你倒还要来骗我!你一定要拿我性命骗了去才罢!”莲生道:“我这时候随便说什么话你总不相信,说是我骗你。这也不去说它了,我明天就去打一张庄票来替你还债,你说好不好?”小红道:“你的主意不错;你替我还清了债嚜,此地不来了,是不是?那么好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你倒聪明得很!你不情愿替我还嚜,我也不要你还了。”说着,仍别转头去,吞声暗哭。莲生急道:“谁说去做张蕙贞哪?”小红道:“你不去了?”莲生道:“不去了。”被小红劈面咄了一口,大声道:“你再骗好了,你看看,我明天死到张蕙贞那儿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呆脸思索,没得回话。适值阿珠提水铫子上来冲茶,莲生叫住,细细告诉她,问她:“小红是什么意思?”阿珠笑道:“王老爷其实蛮明白的,我们哪晓得啊?”莲生道:“你倒说得好,我为了不明白了问你嚜。”阿珠笑道:“王老爷,你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呀?你想,我们先生一直跟你蛮要好,你为什么不替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闹了一场,你倒要替我们先生还债了,可像是你说的气话?你为了生气了说替我们先生还债,你想我们先生可要你还哪?”莲生跳起来跺脚道:“只要她不生气嚜就是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道:“我们先生倒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就光为了王老爷嚜。你想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你王老爷再不来了,教我们先生怎么样呢?只要我们先生面上交代得过,你就再去做个张蕙贞也没什么要紧。我们先生欠下的多少债,早嚜也要你王老爷还,晚嚜也要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跟我们先生要好不要好也不在乎此。王老爷,对不对?”莲生道:“你也说得不明白嚜。我不替她还债嚜,自然说我不好;我就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么样才算我要好了?”阿珠笑道:“王老爷也说笑话了!可要我来教你?”说着,提水铫子一路佯笑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伏侍小红。小红见莲生真的肯去还债,也落得收场,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小红一面拿手帕子拭泪,一面还咕噜道:“你只怪我动气,你也替我想想看,比方你做了我可要动气?”莲生忙陪笑道:“应该动气!应该动气!我做了你是一直要动到天亮的哦!”说得小红也要笑出来,却勉强忍住道:“厚脸皮!有谁来理你哦!”

一语未了,忽听得半空中喤喤喤喤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即说:“可是‘撞乱钟’?”莲生听了,忙推开一扇玻璃窗望下喊道:“‘撞乱钟’了!”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点去看看喏!”随后有几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

……

第一二回(节选) 背冤家拜烦和事老 装鬼戏催转踏谣娘

……

【地点:沈小红家】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正要回店,适值车夫拉了包车来接,呈上两张请帖: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下面加上两句道:“善卿兄亦在座,千万勿却是荷”;一张是王莲生请至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沈小红处断无不请善卿之理,不如先去应酬莲生这一局,好与善卿商定行止;遂叫车夫拉车到西荟芳里,自己却步行至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王莲生主人之外仅有两客,系莲生局里同事,即前夜张蕙贞台面带局来的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两位与陈小云虽非至交,却也熟识。彼此拱手就坐。随后管家来安请客回来,禀道:“各位老爷都说是就来。就是朱老爷在陪着杭州黎篆鸿黎大人,说谢谢了。”

王莲生没甚吩咐。来安放下横披客目,退出下去。莲生便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陈小云取客目来一看,共有十余位,问道:“可是双台?”王莲生点点头。沈小红笑道:“不然我们哪晓得什么双台呀;这才学了个乖,倒摆起双台来了。也算体面体面。”

陈小云不禁笑了,再从头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诧异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减,一个不添;因问王莲生是何意。莲生但笑不言。杨柳堂吕杰臣齐道:“想来是小红先生意思,你说对不对?”陈小云恍然始悟。沈小红笑道:“你们瞎说!在我们这儿请朋友,只好拣几个知己点嚜请了来撑撑场面;比不得别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爷嚜,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不来啰!”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连陶云甫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陈小云道:“善卿怎么还不来?只怕先到别处去应酬了。”王莲生道:“不是;我碰着过善卿,有一点小事,教他去跑一趟,就快来了。”

说声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来。”王莲生迎出房去咕唧了好一会,方进房。沈小红一见洪善卿,慌忙起身,满面堆笑,说道:“洪老爷,你不要生气喏。我说话没什么轻重,先说了再说;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生了气,我自己倒没觉得。昨天晚上我说,洪老爷为什么没坐一会就走了呢?王老爷说我得罪了。我说:‘啊哟!我不晓得嚜!我为什么去得罪洪老爷喏?’今天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双珠那儿去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去请洪老爷来好了。’洪老爷,你看王老爷面上对我们要包荒点的喏。”洪善卿呵呵笑道:“我生什么气呀?你也没什么得罪我嚜。你不要去这样那样瞎陪小心。我不过是朋友,就得罪了点,到底不要紧;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爷嚜就是了。你要得罪了王老爷,我就替你说句把好听的话,也没用嘛。”小红笑道:“我倒不是要洪老爷替我说好话,也不是怕洪老爷说我什么坏话。为了洪老爷是王老爷朋友嚜,我得罪了洪老爷,连对我们王老爷也有点难为情,好像对不住朋友了嚜。洪老爷,是不是?”王莲生插口剪住道:“不要说了,请坐罢。”

大家一笑,齐出至当中间,入席让坐。陈小云乃问洪善卿道:“庄荔甫请你陆秀宝那儿吃酒,你去不去?”善卿愕然道:“我不晓得嚜。”小云道:“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在座。我想荔甫做陆秀林嚜,陆秀宝那儿可是替什么人代请啊?”善卿道:“我外甥赵朴斋嚜,陆秀宝那儿吃过一台酒;今天晚上不晓得可是他连吃一台。”

一时,台面上叫的局络绎而来,果然周双珠带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请帖与洪善卿看,竟是赵朴斋出名。善卿问陈小云:“去不去?”小云道:“我不去了,你呢?”善卿道:“我倒尴尬。也只好不去。”说罢丢开。

罗子富见出局来了好几个,就要摆起庄来。王莲生向杨柳堂吕杰臣道:“你们喜欢闹酒,我们也有个子富在这儿,去闹好了。”沈小红道:“我们今天倒忘了,没去喊小堂名;喊一班小堂名来也要热闹点喏。”汤啸庵笑道:“今年可是二月里就交了黄梅了?为什么好些人嘴里都这么酸?”洪善卿笑道:“到了黄梅天倒好了;青梅子是比黄梅子酸好多哦!”说得客人倌人哄堂大笑。

王莲生要搭讪开去,即请杨柳堂吕杰臣伸拳打罗子富的庄。当下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丝哀竹急,弁侧钗横,才把那油词醋意混过不提。

比及酒阑灯灺,众客兴辞,王莲生陆续送毕,单留下洪善卿一个请至房间里。善卿问有何事。莲生取出一包首饰来,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银楼把这旧的贴换新的,就送去交张蕙贞收。善卿应诺,开包点数,揣在怀里。原来莲生故意要沈小红来看,小红偏做不看见,坐一会儿,索性楼下去了。不知这一去正中莲生的心坎。

莲生见房间里没人,取出一篇细帐交与善卿,悄悄嘱道:“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就照帐上去办。办了来一块送去。不要给小红晓得。”又嘱道:“你今天晚上先到她那儿去一趟,问她一声看,还要什么东西,就添在帐上好了。不要忘记喏。费神!费神!”

善卿都应诺了,藏好那篇帐。恰好小红也回至楼上。莲生含笑问道:“你下头去做什么?”小红倒怔了一怔道:“我不做什么嚜。你问我做什吗?是不是我们下头有什么人在那儿?”莲生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你怎么这么多心!”小红正色道:“我为了坐在这儿,万一你有什么话不好跟洪老爷说;我走开点嚜,让你们去说喽。对不对呀?”莲生拱手笑道:“承情!承情!”小红也一笑而罢。

【地点:张蕙贞家】

洪善卿料知没别的话,告辞要行。莲生送至楼梯,再三叮嘱而别。善卿即往东合兴里张蕙贞处,径至楼上。张蕙贞迎进房间里。善卿坐下,把王莲生所托贴换另办一节彻底告诉蕙贞,然后问她:“可还要什么东西?”蕙贞道:“东西我倒不要什么了,不过帐上一对嵌名字戒指要八钱重的哦。”善卿令娘姨拿笔砚来,改注明白,仍自收起。蕙贞又说道:“王老爷是再要好也没有,就不晓得沈小红跟我前世有什么仇,冤家对头。我坍了台嚜,你沈小红可有什么好处?”说着,就掩面而泣。善卿叹道:“气娘怪不得你气,想穿了也没什么要紧。你就吃了点眼前亏,我们朋友们说起,倒都说你好。你做下去,生意正要好的哦。倒是沈小红外头名气自己做坏了,就不过王老爷嚜还是跟她蛮好。除了王老爷,可有谁说她好!”蕙贞道:“王老爷说嚜说糊涂,心里也蛮明白的哦。你沈小红自己想想看,可对得住王老爷?我是也不去说她。只要王老爷一直跟沈小红要好下去,那才算是你沈小红本事大了!”

善卿点头说:“不错。”随立起身来道:“我走了。你倒要保重点,不要气出什么病来。”蕙贞款步相送,笑着答道:“我自己想,不犯着气死在你沈小红手里。老老面皮倒没什么气,蛮快活在这里。”善卿道:“那好。”一面说,一面走。出四马路看时,灯光渐稀,车声渐静,约摸有一点多钟,不如投宿周双珠家为便;重又转身向北,至公阳里,不料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弄内黑魆魆的,摸至门口,唯门缝里微微射出些火光。

……

第二四回(节选)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 自甘落魄失路谁悲

【地点:张蕙贞家】

按王莲生躺在榻床右首吸烟过瘾,复调过左首来吸上三口,渐觉眉低眼合,像是烟迷。张蕙贞装好一口烟,将枪头凑到嘴边,替莲生把火,莲生摇手不吸。蕙贞轻轻放下烟枪,要坐起来。莲生一手扳住蕙贞胸脯,说:“你也吃一筒喏。”蕙贞道:“我不要吃;吃上了瘾,还能做生意呀!”莲生道:“哪会上瘾!小红一直吃,也没有瘾。”蕙贞道:“小红自然,她是本事好,生意会做,就吃上了也不要紧。我要像了她——好!”莲生道:“你说小红会做生意,为什么客人也没有了呀?”蕙贞道:“你怎么晓得她没有客人?”莲生道:“我看见她上节堂簿,除了我就不过几户老客人叫了二三十个局。”蕙贞道:“光只你一户客人,再有二三十个局也就好了嚜。”莲生道:“你不晓得,小红也不够过,她开消大,爹娘兄弟有好几个人在那儿,都靠她一个人做生意。”蕙贞道:“爹娘兄弟在小房子里,哪有多少开消?只怕她自己的用项太大了点。”莲生道:“她自己倒没什么用项,就不过三天两天去坐坐马车。”蕙贞道:“坐马车也有限得很。”莲生道:“那么什么用项呢?”蕙贞道:“我怎么晓得她!”

莲生便不再问,自取烟盘内所剩两枚烟泡,且烧且吸,移时始尽;于是一手扶住榻床阑干,抬身坐起。蕙贞知道是要吸水烟,忙也起身,取一支水烟筒,就在榻床边挨着莲生肩膀偎倚而坐,装水烟与莲生吸。

莲生吸了两筒,复问道:“你说小红自己用项大,是什么用项你说说看喏。”蕙贞略怔一怔道:“我是说说罢了呀。小红自己嚜还有什么用项。你不要到小红那儿去瞎说;倘若你说了什么嚜,她只当我说了她坏话,又给她骂。”莲生笑道:“你尽管说好了,我可会去告诉小红?”蕙贞大声道:“教我说什么呀?你跟小红三四年老相好,还有什么不晓得,倒来问我!”莲生笑而叹道:“你嚜真正是铲头!小红说了你多少坏话,你不说她倒罢了,还要替她瞒着!”蕙贞也叹道:“不是瞒着呀!你嚜也缠错了,缠到哪去了!小红有了爹娘兄弟,再要坐坐马车,可是用项比我大点?”

莲生冷笑丢开。水烟吸罢,蕙贞仍并坐相陪,和莲生美满恩情,温存浃洽,消磨了好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唤娘姨收拾安睡。

蕙贞在枕上又劝莲生道:“小红这人,凶嚜凶死了,跟你是总算不错。她这时候客人嚜也就像是没有,就不过你一个人去替她撑撑场面,她不跟你好,还跟谁要好?上回明园,她要跟你拚命,倒不是为别的,就怕你做了我,她那儿不去了。你不去了,她可是要发急呀?我倒劝你:你跟她相好三四年,也应该摸着点她脾气了。稍微有点不快活,你哝得过去就哝哝罢。她有时候就推扳了点,你也不要去说她。你说了她,她不好来怪你,倒说是我教你的话,我跟她结的冤家还不够?光是背后骂我两声倒也罢了,倘若台面上碰见了,她嚜倒不要面孔,跟我吵架,我可要难为情?”莲生道:“你说她跟我要好,哪会要好啊?我刚做她时候,她跟我说:‘做倌人也难得很,就不过没好客人;这时候有了你,那是再好也没有。这再要去做一户陌生客人,一定不做的了!’我说:‘你不做嚜,就嫁给我好了。’她嘴里嚜也说是‘蛮好,’一直敷衍下去,起初说要还清了债嚜嫁了,这时候还了债,又说是爹娘不许去。看她这光景,总归不肯嫁人。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蕙贞道:“那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她做惯了倌人,到人家去守不了规矩,不肯嫁。再歇两年,年纪大了点,就要嫁你了。”莲生摇手道:“倘若沈小红要嫁给我,我也讨不起。前两年三节开消差不多二千光景,今年更不对了:还债买东西同局帐,一节还没到,用在她身上二千多!你想,我哪有这些洋钱去用?”蕙贞复叹道:“像我,一年就一千洋钱也好了。”莲生再要说时,只听得当中间内阿巧睡梦中咳嗽声音,遂被叉断不提。

次日上午,王莲生张蕙贞初起身,管家来安即来禀说:“沈小红那儿娘姨请老爷过去说句话。”蕙贞忙问甚事。莲生道:“哪有什么话?两天不去了嚜,自然要来请了嚜!”蕙贞寻思一会道:“我猜小红一定有点话要跟你说。你想喏,随便什么时候你一到这儿来,她们就晓得了。这时候是晓得你在这儿,来请你,就没什么话也要想句把出来说说,闹得你不舒服。你说对不对?”

莲生不答。比及用毕午餐,吸足烟瘾,莲生方思过去。蕙贞连连叮嘱道:“你到沈小红那儿去,小红问你从哪来,你就说是在这儿好了。她要跟你说什么话,不要紧的嚜,依了她一半;你就不依她,也不要跟她强,好好的跟她说。小红这人,不过性子别扭点,你说明白了,她也没什么。你记着,不要忘了!”

【地点:沈小红家】

莲生答应下楼,并不坐轿,带了来安出门,只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仿佛是阿珠的儿子,想欲声唤,已是不及。莲生却往北出东合兴里由横衖穿至西荟芳里。阿珠早出门首,相随上楼,同到房里。沈小红当窗闲坐,手中执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冷笑道:“我们这儿不请你是想不起来的了!两天有几起公事?忙得哦一趟也不来!”莲生佯笑坐下。阿珠接着笑道:“王老爷一请了倒就来,还算我们有面子,没坍台。先生,你要谢谢我的喏!”说着,先绞把手巾,忙将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王老爷,请用烟。”

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首吸起烟来。小红便道:“你到这儿来,苦死了嘛!都是笨手笨脚,没什么人来替你装烟!”莲生笑道:“谁要你装烟?”当时阿珠抽空回避。

莲生本已过瘾,只略吸一口,即坐起来吸水烟。小红乃将翡翠双莲蓬给莲生看。莲生问:“可是卖珠宝的拿来看?”小红道:“是呀;我买了,十六块洋钱,比茶会上可贵点?”莲生道:“你有几对莲蓬在那儿,也好了,再去买来做什么?”小红道:“你替别人嚜去买了,挨着我嚜就不应该买了?”莲生道:“不是说不应该买;你莲蓬用不着嚜,买别的东西好了。”小红道:“别的东西再买啰。莲蓬用嚜用不着,我为了气不忿,一定要买它一对,多糟蹋掉你十六块洋钱。”莲生道:“那么你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你买什么。这一对莲蓬也没什么好,不要买了,对不对?”小红道:“我是人也没什么好,哪有好东西给我买?”莲生低声做势道:“啊唷!先生好客气!谁不知道上海滩上沈小红先生!还要说不好!”小红道:“我嚜可算是先生哪?比野鸡也不如嚜!惶恐了喏,叫先生!”

莲生料想说不过她,不敢多言,仍嘿然躺下,一面取签子烧烟,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小红垂头哆口,斜倚窗栏,手中还执那一对翡翠双莲蓬,将指甲掐着细细分数莲子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解劝。

适值外场报说:“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见,乃是洪善卿,进房即说道:“我先到东合兴里去找你,说走了,我就晓得在这儿。”

小红敬上瓜子。笑向善卿道:“洪老爷,你找朋友倒会找哪!王老爷刚刚到这儿来,也给你找到了!此地王老爷难得来的嚜,一直在东合兴里。今天为了我们请了,才来一趟。等会还是到东合兴去。洪老爷,你下回要找王老爷嚜,到东合兴去找好了。东合兴不在那儿,倒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你就等在东合兴,王老爷完了事回去嚜,碰头啰。东合兴就像是王老爷的公馆。”

小红正在唠叨,善卿呵呵一笑,剪住道:“不要说了!我来一趟,听你说一趟,我听了也厌烦死了!”小红道:“洪老爷说得不错,我是天生不会说话,说出来就叫人生气。像人家会说会笑,多巴结!一样打茶围,客人喜欢到她那儿去。一块去的朋友,你说王老爷哪想得起来到此地来呀?”

善卿正色道:“小红,不要这样。王老爷做嚜做了个张蕙贞,跟你还是蛮要好,你也就哝哝罢。你一定要王老爷不去做张蕙贞,在王老爷也没什么,听了你的话就不去了。不过我在说,张蕙贞也苦死了在那儿,让王老爷去照应她点,你也譬如做好事。”这几句倒说得沈小红盛气都平,无言可答。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谈些别事。已近黄昏,善卿将欲告辞,莲生阻止了,却去沈小红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听不出说的甚么。只见小红道:“你走嚜走好啰。谁拉着你不放?”莲生又说两句。小红道:“来不来随你的便。”莲生乃与善卿相让同行。

小红略送两步,咕噜道:“张蕙贞等在那儿,一定要去一趟才舒服!”莲生笑道:“张蕙贞那儿不去。”说着,下楼出门。善卿问:“到哪儿?”莲生道:“到你相好那儿去。”

【地点:周双珠家】

两人往北,由同安里穿至公阳里周双珠家。巧囡为了王莲生叫过周双玉的局,引莲生至双玉房里。洪善卿也跟进去,见周双玉睡在床上。善卿踅到床前,问双玉:“可是不舒服?”双玉手拍床沿,笑说:“洪老爷,请坐喏。对不住。”

……

当下众人翻过对过双珠房间,善卿始与莲生说知,翡翠头面先买几色,价值若干,已面交与张蕙贞了。莲生亦问善卿道:“有人说沈小红自己的用项大,你可晓得她什么用项?”善卿沉吟半晌,答道:“沈小红也没什么用项;就为了坐马车,用项大点。”莲生听说是坐马车,并不在意。

……

第二八回(节选) 局赌露风巡丁登屋 乡亲削色嫖客拉车

按李鹤汀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赴宴系王莲生请的,正为烧“结帐路头”。当晚大脚姚家各房间皆有台面,莲生又摆的是双台,因此忙乱异常,大家没甚酒兴,草草终席。王莲生暗暗约下洪善卿,等诸客一散,即乞善卿同行。张蕙贞慌问:“到哪去?”莲生说不出。蕙贞只道莲生生气要走,拉住不放。洪善卿在旁笑道:“王老爷忙着要去消差,你不要瞎缠,误他公事。”蕙贞虽不解“消差”之说,然亦知其为沈小红而言,遂不敢强留。

【地点:沈小红家】

莲生令来安轿班都回公馆,与善卿缓步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阿珠在客堂里迎见,跟着上楼,只见房里暗昏昏地,沈小红和衣睡在大床上。阿珠忙去低声叫“先生”,说:“王老爷来了。”连叫四五声,小红使气道:“晓得了!”阿珠含笑退下,嘴里却咕噜道:“喊你一声倒喊错了!生意不好嚜也叫没法子!别人家去眼热个什么!”说着,旋亮了保险灯,自去预备烟茶。

小红慢慢起身,跨下床沿,俄延半晌,彳亍前来,就高椅坐下,匿面向壁,一言不发。莲生善卿坐在烟榻,也自默然。阿珠复问小红:“可要吃晚饭?”小红摇摇头。莲生听说,因道:“我们晚饭也没吃,去叫两样菜,一块吃了。”阿珠道:“你酒也吃过了嚜,什么没吃饭啊?”莲生说:“真的没有。”阿珠乃转问小红:“那么叫了来一块吃点,要不要?”小红大声道:“我不要呀!”阿珠笑而站住,道:“王老爷,你自己要吃嚜去叫;我们先生馆子里菜也不吃,让她等会吃口稀饭罢。”

莲生只得依了。洪善卿知无所事,即欲兴辞。莲生不再挽留。小红缘善卿是极脱熟朋友,竟不相送,连一句客气套话都没有说,倒是阿珠一直送下楼去。

善卿去后,莲生方过去,挨在小红身旁,一手揣住小红的手,一手勾着小红颈项,扳转脸来。小红嗔道:“做什么!”莲生央告道:“不要喏!我们到榻床上去躺躺,我跟你说句话。”小红挣脱道:“你有话说好了嚜!”莲生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话,就不过要你快活点。我随便什么时候来,你总没有一点点快活面孔。我看见你不快活嚜,心里就说不出的多难过!你总算照应点我,不要这样好不好?”小红道:“我是自然没什么快活!你心里难过嚜,到好过的地方去!”莲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这样跟你说,你倒还是说蛮话!”说到此处,竟致咽住。两人并坐,寂静无言。

多时,小红始答道:“我这时候是没说你什么,得罪你;你在说我不快活,又说是说蛮话,你嚜说了别人倒自己不觉得!别人听了可快活得出?”

莲生知道小红回心,这话分明是遁辞,忙陪笑道:“总是我说得不好,害你不快活!这也算了,下回我再要不好,你索性打我骂我,我倒没什么,总不要这样不快活。”一面说,一面就搀了小红过来。小红不由自主,向榻床并卧,各据一边。

莲生又道:“我还要跟你商量。我朋友约嚜约定了,约在初九。为了这两天‘路头酒’实在多:初七嚜周双珠那儿,初八嚜黄翠凤那儿,都是‘路头酒’。他们说此地不烧路头嚜,就初九吃了罢。我倒答应了。你说好不好?”小红道:“那也随便好了。”

莲生见小红并无违拗,愈觉喜欢;吃不多几口烟就怂恿小红吃稀饭。小红道:“我们是自己炖的火腿粥;你可要吃?”莲生说:“蛮好。”小红乃喊阿珠搬上稀饭。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稀饭吃毕,莲生复吸足烟瘾,便和小红收拾同睡。

……

第三三回(节选) 高亚白填词狂掷地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地点:张蕙贞家】

按洪善卿王莲生吃酒中间,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来,经过房门首,见张蕙贞在客堂里点首相招,便踱出去。蕙贞悄地说道:“洪老爷,难为你,你去买翡翠头面,就依他一副买全了。王老爷怕这沈小红真正怕得没谱子的了!你没看见,王老爷臂膊上,大腿上,给沈小红指甲捏得呵都是血!倘若翡翠头面不买了去,不晓得沈小红还有什么刑罚要办他了!你就替他买了罢。王老爷多难为两块洋钱倒没什么要紧。”

善卿微笑无言,嘿嘿归座。王莲生依稀听见,佯做不知。两人饮尽一壶,便令盛饭。蕙贞新妆已毕,即打横相陪,共桌而食。

饭后,善卿遂往城内珠宝店去。莲生仍令蕙贞烧烟;接连吸了十来口,过足烟瘾。自鸣钟已敲五下,善卿已自回来,只买了钏臂押发两样,价洋四百余元,其余货色不合,缓日续办。莲生大喜谢劳。

【地点:沈小红家】

洪善卿自要料理永昌参店事务,告别南归。王莲生也别了张蕙贞,坐轿往西荟芳里,亲手赍与沈小红。小红一见,即问:“洪老爷喏?”莲生说:“回去了。”小红道:“有没去买呢?”莲生道:“买了两样。”当下揭开纸盒,取翡翠钏臂押发,排列桌上,说道:“你看,手镯倒不错,就是押发稍微推扳点;倘若你不要嚜,再拿去换。”小红正眼儿也不曾一觑,淡淡的答道:“没全哩呀。放在那儿好了。”

莲生忙依旧装好,藏在床前妆台抽屉内,复向小红道:“还有几样嚜,都不好,没买;过两天我自己去拣。”小红道:“我们这儿是拣剩下来东西,哪有好的呀!”莲生道:“什么人拣剩下来?”小红道:“那么为什么先要拿了去?”

莲生着急,将出珠宝店发票,送至小红面前,道:“你看喏,发票在这儿嚜。”小红撒手撩开道:“我不要看。”莲生丧气退下。阿珠适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爷在张蕙贞那儿太开心过头了,也应该来受两句话,对不对?”莲生亦只得讪讪的笑而罢。

维时天色晚将下来,来安呈上一张请客票,系葛仲英请去吴雪香家酒叙。莲生为小红脸色似乎不喜欢,趁势兴辞赴席。小红不留不送,听凭自去。

【地点:吴雪香家】

莲生仍坐轿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见让坐。先到者只有两位,都不认识,通起姓名,方知一位为高亚白,一位为尹痴鸳。莲生虽初次见面,早闻得高尹齐名,并为两江才子,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接着外场报说:“壶中天请客说,请先坐。”葛仲英因令摆起台面来。王莲生问请的何人。仲英道:“是华铁眉。”这华铁眉和王莲生也有些世谊,葛仲英专诚请他,因他不喜热闹,仅请三位陪客。

……

其时出局早全:尹痴鸳叫的林翠芬,高亚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莲生就叫对门张蕙贞。划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高亚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鸳,概不准代。王莲生微会其意,帮着撮弄痴鸳。不想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张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去;临行时,谆嘱莲生切勿再饮。无如这华铁眉酒量尤大似高亚白,比至轮庄摆完,出局散尽之后,铁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莲生糊糊涂涂,屡次差误,接着又罚了许多酒,一时觉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径自出席,去榻床躺下。华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葛仲英请王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火头,把烟都淋在盘里。吴雪香见了,忙唤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要,歘地起身拱手,告辞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帘下,吩咐来安当心伺候。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到哪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因扶着轿,径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地点:沈小红家】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啊唷!王老爷,慢点喏!”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答道:“王老爷,我吓死了!没跌下去还算好!”

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恐怕在下头。”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懵腾睡去。外场送上水铫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脸。”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睡了。”

此也是合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并未睡着;听阿珠说,诧异得很。只等阿珠下楼,莲生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相度,找得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向来亭子间仅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面庞亦甚厮熟,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押发,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又去榻床上掇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拚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本自怯弱,此刻却猛如虓虎,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辟易数步。

莲生绰得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暨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旁,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急的嚷道:“王老爷!不要喏!”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重复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便扑翻身向楼板上砰砰砰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暨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下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地点:张蕙贞家】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什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了有一会了?”莲生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复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闲话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且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钮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服侍,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可吃口稀饭?”莲生摇摇头。蕙贞道:“那么睡罢。”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命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在牖,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你有没睡一会呀?”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怎么这样啊?气坏了身体,可犯得着?”

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盛气问道:“我要问你:你可肯替我争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得涨红了脸,道:“你在说什么呀,可是我亏待了你?”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明小红出丑,要娶蕙贞之意。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可有什么公事?”来安道:“没有;就是沈小红的兄弟同娘姨到公馆里来哭哭笑笑,磕了多少头,说请老爷过去一趟。”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谁要你说呀!”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地点:沈小红家、洪善卿永昌参店】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我们到底拿不了多少主意,就不过话里帮句把话就是了;这时候叫我去请洪老爷,我说你同我一块去,叫洪老爷想个法子,比我们说的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说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衖即各坐东洋车径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天晚上不晓得王老爷为什么生了气”,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你来做什么?”来安道:“我是我们老爷差了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那儿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独唤娘姨阿珠向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本回完]

第三四回(全) 沥真诚淫凶甘伏罪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地点:洪善卿永昌参店】

按来安暨沈小红兄弟在客堂里等了多时,娘姨阿珠出来却和沈小红兄弟先回。来安又等一会,洪善卿才出来向来安道:“他们叫我劝劝王老爷,我们是朋友,倒有点尴尬。要嚜同王老爷一块到他们那儿去,让他们自己说,你说对不对?”

来安那有不对之理,满口答应。善卿即带来安同行,仍坐东洋车,径往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地点:张蕙贞家】

其时王莲生正叫了四只小碗,独酌解闷。善卿进见,莲生让坐。善卿笑道:“昨天晚上辛苦了?”莲生含笑嗔道:“你还要调皮!起先我叫你打听你不肯!”善卿道:“打听什么呀?”莲生道:“倌人姘了戏子,可是没处打听了?”善卿道:“你自己不好,同她去坐马车,都是马车上坐出来的事。我有没跟你说沈小红就为了坐马车用项大点?你不觉得嚜。”莲生连连摇手道:“不要说了!我们吃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张蕙贞亲来斟酒。莲生乃和善卿说:“翡翠头面不要买了。”另有一篇帐目,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买办。善卿笑向蕙贞道:“恭喜你。”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莲生道:“这时候你娶蕙贞先生是蛮好;不过沈小红那儿你就此不去了,总好像不行喏。”莲生焦躁道:“你管它行不行!”善卿讪讪的笑着婉言道:“不是呀;沈小红单做你一个客人,你不去了没有了。刚刚碰到了节上,多少开消,都不着杠;家里还有爹娘跟兄弟,一家子要吃要用,教她还有什么法子?四面逼上去,不是要逼死她性命了?虽然沈小红性命也没什么要紧,九九归原,终究是为了你,也算一桩作孽的事。我们为了玩,倒去做作孽的事嚜,何苦呢?”莲生沉吟点头道:“你也是在帮她们!”善卿艴然作色道:“你倒说得稀奇!我为什么去帮她们?”莲生道:“你要我到她那儿去,不是帮她们嘛?”

善卿咳的长叹一声,却转而笑道:“你做了沈小红嚜,我一直说没什么意思,你不相信,跟她恩爱死了;这时候你生了气,倒说我帮她们了,这才真叫无话可说!”莲生道:“那你为什么要我去?”善卿道:“我不是要你再去做她。你就去一趟好了。”莲生道:“去一趟干什么呢?”善卿道:“这就是替你打算了。怕万一有什么事,你去了,她们要把心一宽喏,你嚜也好看看她们是什么光景。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万把洋钱了,这一点局帐也不犯着少她,你去给了她,让她去开消了,节上也好过去。这以后下节做不做随你的便。是不是?”

莲生听罢无言。善卿因怂恿道:“等会我跟你一块去,看她说什么;倘若有半句话听不进嚜,我们就走。”莲生直跳起来嚷道:“我不去!”善卿只得讪讪的笑着剪住。

两人各饮数杯,仍和蕙贞一同吃过中饭。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约善卿日落时候仍于此处相会。善卿应诺先行。

【地点:王莲生家】

莲生吸不多几口鸦片烟,就喊打轿,径归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中,写两封应酬信札。来安在旁服侍。忽听得吉丁当铜铃摇响,似乎有人进门,与莲生的侄儿天井里说话,随后一乘轿子抬至门首停下。莲生只道拜客的,令来安看去。来安一去,竟不覆命,却有一阵咭咭咯咯小脚声音踅上楼梯。

莲生自往外间看时,谁知即是沈小红,背后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厉声喝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替我滚出去!”喝着,还不住的跺脚。沈小红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莲生一顿胡闹,不知说些甚么。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莲生火性稍杀,方朗朗说道:“王老爷,比方你做了官,我们来告状,你也要听明白了,这才应该打应该罚,你好断嚜;这时候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你哪晓得有冤枉的事?”莲生盛气问道:“我冤枉了她什么?”阿珠道:“你是没冤枉我们;我们先生有点冤枉,要跟你说,你可要她说?”莲生道:“还要说冤枉嚜,索性去嫁给戏子好了嚜!”阿珠倒呵呵冷笑道:“她兄弟冤枉了她,好去跟她爹娘说;她爹娘冤枉了她,还好跟你王老爷说;你王老爷再要冤枉了她,真教她没处去说了!”说了,转向小红道:“我们走罢。还说什么呀?”

那小红亦坐在高椅上将手帕掩着脸呜呜饮泣。莲生乱过一阵,跑进卧房,概置不睬。小红与阿珠在外间,寂静无声。

莲生提起笔来,仍要写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闻外间切切说话,接着小红竟踅到卧房中,隔着书桌,对面而坐。莲生低下头只顾写。小红颤声说道:“你说我什么什么,我倒没什么;我为了自己有点错,对不住你,随便你去办我,我蛮情愿,为什么不许我说话?是不是一定要我冤枉死的?”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喉咙,哽咽要哭。

莲生搁下笔,听她说甚。小红又道:“我是吃死了我亲生娘的亏!起先嚜,要我做生意;这时候来了个从前做过的客人,一定还要我做;我为了娘听了她的话,说不出的冤枉!你倒还要冤枉我姘戏子!”

莲生正待回驳,来安匆匆跑上报说:“洪老爷来。”莲生起身向小红道:“我跟你没什么话说!我有事在这儿!你请罢!”说毕,丢下沈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径下楼和洪善卿同行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地点:张蕙贞家】

张蕙贞将善卿办的东西与莲生过目。莲生将沈小红赔罪情形述与蕙贞。大家又笑又叹。当晚善卿吃了晚饭始去。

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你可要再去做沈小红?”莲生道:“这以后是让小柳儿去做了!”蕙贞道:“你不做嚜,倒不要去糟蹋她。她叫你去,你就去去也没什么,只要如此如此。”莲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红好像蛮对劲,这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她凶嚜不凶了,我倒也看不起她!”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了。”闲论一回,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闲话中复说起沈小红来。善卿仍前相劝。莲生先入蕙贞之言,欣然愿往。

【地点:沈小红家】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约同过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望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我们只当王老爷我们这儿不来的了。我们先生没急死,还好哩!”一路讪讪的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穿衣镜,被打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我们先生什么什么,我们下头问我:‘哪来的这话?’我说:‘王老爷肚子里蛮明白呐,这时候为了气头上说说罢了呀,可是真说她姘戏子!’”莲生道:“姘不姘有什么要紧呀?不要说了!”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不来嚜,你记挂死了;来了倒不作声了!”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这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时候替我娘装的烟,一直放在那儿,没用过,这时候倒用得着了。”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了你四五年,一直没看见你这样生气。这时候跟我生的气,倒也是为了跟我要好,你气得这样。我听了娘的话,没跟你商量,那是我不好。你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即使冤枉死了,口眼也不闭的喏!时髦倌人生意好,找乐子,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可好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戏子还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了你跟我要好都在眼热,不要说张蕙贞,连朋友也说我坏话。这时候你去说我姘戏子,还有谁来替我伸冤?除非到了阎王殿上才明白呢。”

莲生微笑道:“你说不姘就不姘,什么要紧呀?”小红又道:“我身体嚜是爹娘养的;除了身体,一块布,一根线,都是你给我办的东西,你就打完了也没什么要紧。不过你要扔掉我这人,你替我想想看,还要活着做什么?除了死,没有一条路好走!我死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过我替你想,你在上海当差使,家眷嚜也没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样都不周到;外头朋友就算你知己嚜,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人晓得你脾气。你心里要有什么事,我也猜得到,总称你的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劲。张蕙贞巴结嚜巴结死了,可能够像我?我是单做你一个,你就没娶我回去,就像是你的人,全靠你过日子。你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称心的人在那里。这时候你为一时之气甩掉了我,我是不过死了就是了,倒是替你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儿子女儿都没有;身体本底子单弱,再吃了两筒烟,有个人在这儿陪陪你,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子。你倒硬了心肠拿自己称心的人冤枉死了,这以后你再要有什么不舒服,谁来替你当心?就是说句话,还有谁猜得到你的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时也没处去喊。到那时候你要想到了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了人身来服侍你也来不及的了!”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这种话说它做什么?”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跟你这样说,你还没回心转意,我再要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算我千不好万不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你想到我好处嚜,就望你照应点我爹娘;我嚜交代他们拿我放在善堂里。倘若有一天伸了冤,晓得我沈小红不是姘戏子,还是要你收我回去。你记着!”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你走了可来呀?”莲生笑道:“来。”小红道:“你不要骗我喏。我话都说完了,随你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了!就是今天的日子娶了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怎么不是呀!拜堂也拜过了!这时候在吃酒,好热闹!我就问了一声,没进去。”

小红这一气却也非同小可,跺脚恨道:“你就娶了别人,倒没什么,为什么去娶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没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地点:王莲生家】

这日初九,小红气得病了,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话。来安推说没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肩出局轿子停在门首。阿珠搀小红踅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髦儿戏在亭子间内扮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白叫的系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定情,因问道:“可要陪你多少长三书寓里都去跑一趟?”亚白摇手道:“你说的更加不对。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

亚白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那儿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给我,一点也没什么好嚜。”子富道:“诸金花本来不好,这时候到幺二上去了。”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功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她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的局。”娘姨忙搀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那时出局到齐,王莲生忽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却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并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本回完]